指骨分明的大掌突然伸到她眼下,龙爪上的金线在日光下熠熠刺目。萧清霁微微一怔,立即意识到他的意思,是要她把手放在他的掌心。这种事,她都是看着他对别的女人做的。
见她呆若木鸡的傻样,年轻的帝王薄唇微扬,玉山将崩的巍峨气势更盛,钳制了细白的手腕,轻轻提起,也不管身后的人是否更的上,穿花扶柳,径直往凤池边行去。
一切变故在转瞬之间,而萧清霁抬首之际面色如常,好像跟没事人一样。伴随着抽气声后紧接着是衣料摩挲声,两旁的宫人都按规矩侧过了身子。
总管太监全其盛将陛下和娘娘的反应收在眼里,在他看来,陛下脸上有几分懊恼,也有几分羞怯,倒是娘娘,竟是半分不露。
当然,萧清霁的反应骗的不了自己,心率悄悄走的快了些。她羞愤,气恼,觉得自己的尊严被冒犯了,前世做了十年皇后,必然是端庄的,贤淑的,虽然这份好并不讨他喜欢。如今这样子,和那些讨好媚上的宠妃有什么两样。瞧,人一急就犯糊涂,她现在不就是妃嫔么,还没成皇后呢。
这段难堪的路终于有了劲头,赵珣甩开她的手,留下五个深深指痕。
“爱妃这一身真是金贵,朕都看花眼了。”他半侧着脸,眉眼低垂,蜿蜒的墨发迎风扬起,这个人就是有这样的魅力,一举一动撩动人心。赵珣是孝宗第二子,同双胞哥哥一天降世,只是他的命自是不同,哥哥早夭,弟弟早夭,剩下大周唯一的独苗。这根独苗从小金尊玉贵的养着,先帝和太后皆长相不俗,这不俗加上不俗,便是远非凡人。就是这通天的气派,慑人的气势,无人不臣服。世间的妇人谁不爱檀郎,谁不爱皇上,他就是全天下最好的那一份。所以啊,这皇宫里头的女人,斗起来更加不要命!
这话是带着盈盈笑意,萧清霁却知道,他远不是脸上表现的那么简单。心思略转,便知道了症结所在,不过是借着自己发牢骚。说起来,泰安三年秋,国库告急么,新帝登基,底下权臣做大,加上天时不利,所以收成就不太好。所以啊,看见金光闪闪的东西,陛下心里就泛疼。
萧清霁心里嗤笑,自己这一身,布料是宫中的中等的,头上也只别了凤钗,比起寒香阁的素纱轻软,真真一个衣角也买不起。这人啊,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容易。
“皇上看花了眼,那就是这批烟霞锦的功劳了,臣妾愧不敢当。”这话里不是以外的伏低做小,有气就要撒,闷在心里难受,还不如当屁一样放了,熏熏他一遭。
话音才落,他突然转过脸来,拨开云雾,一双洞明世事的眼,清清冷冷,有理智,也有漠然。横扫过来的时候把她吓得一噤。她想了想,觉得刚才的并无破绽。事实上,回答并不高明,只是微微漏了情绪。
说起来,她并不了解他,或者说曾经试图去了解他,但是每次都解读出错误的答案。他们同床异梦十年,却根本无话可说,每一次在他面前必定都是妥妥当当,细细致致的。
而刚才那一眼,足以说明这个年轻的帝王在朝堂之上是如何震摄群臣,又有怎样的心机和城府。
两人不咸不淡说了几句话,萧清霁把话头转到了寒香阁上。
“爱妃方才是从寒香阁来,可见着孙婕妤了。”他背着身子,半边脸陷在树荫里,晦暗不明,如山的身躯矗立在那。
明明看见她从寒香阁回来,偏还要这样么,萧清霁不认为他是来关心她,大抵是实在无话可说,挑了个大家都熟悉的话题罢了,可惜这个话题她并不喜欢,不喜欢还是得应付。
她吞了口水,出口的声音又回复到平淡无波,“孙婕妤身子大好,气色俱佳,太医院功高劳苦。妹妹等候陛下多时,臣妾就不打扰了。”这话似什么都说了,又似什么都没说,端看听话者的意思了。
“朕本来是要去看孙婕妤。。。。。。”他缄默着思量,对她道:“日头大,别晒晕了,回去吧。”
“臣妾告退!”
及那方身影不见,年轻的帝王也返回前头的路,就像是两颗偶然碰到的行星,回到各自的轨道。风有些大了,将那袖龙袍吹的飒飒响,全其盛耳边飘过“秋桂”的字眼,疑是幻觉。
而跟着萧清霁身后的蓝田有些雀跃,暗暗为娘娘高兴。她知道娘娘对皇上极为上心,这番偶遇真真有缘。
殊不知萧清霁面上依旧光风霁月,心头把刚才那番所谓的“偶遇”掰了再掰。皇宫何其大,女人何其多,皇上嘛,只有一个,今日你扑蝶,明日我采花,真真是百出不穷。可惜这些女人没有想过,若皇上有心天天是偶遇,皇上无意,你就是哭死在垂拱殿前也没用。只是不知今日是顺水推舟还是刻意为之呢。还有国库空虚这件事,前世,可是把主意打到了萧家身上,她这个皇后竟像是用钱买来的,还得感恩戴德。
还好成平殿即在眼前,她将一腔心思和劳顿都摊在软榻上,叹了口气。道:“冷翠,去给本位端参茶来。”
面色绯红的冷翠拼命抑制颤抖的身子,露出一截如粉藕的颈子,从侍候在旁的小宫女端起的案台上奉上滚烫的参茶。
“今日,”萧清霁的神情气色和平时无二致,成平殿的众人却纷纷感觉一股威压倾头盖下,平素低垂的颈脖更低了。“规矩做的不错,都退下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足够让成平殿的上上下下琢磨半天。陛下恩宠娘娘,宫女太监跟着水涨船高是常有的。只是得意忘形这种事,怎能忘记。
“娘娘,您是担心那位?”蓝田不是最机灵的,但是最贴心的。
在寒香阁面前拦住了皇上,她真是圣宠浩荡啊。一个是病愈出山的皇上青梅,一个是先帝钦点的结发妻子。想必只消半日,皇宫的风向又变了吧。一是不耐烦出风头,二则是不想和他有牵扯。
“皇宫的事,谁有能说的清呢,随便他们去嚼舌根子了。”话里的沧桑和寂寞,冷的就像那碗急速冷掉的参茶,皇上给了一时之宠,便是女人们的一辈的取暖。
上午去见了人,下午亦有人来访。
“高承微,她是昭阳年间进来的老人了吧,本位记得当初是她和孙婕妤一道进宫侍候的,高承微陪伴的是太皇太后,孙婕妤陪伴的太后。倒是真真有缘分呢。”萧清霁听的宫人来报,从遥远的记忆里梳出一道线来。当初双姝进宫,都算的上是有后台,高琳琅近两年倍受宠爱,封为高嫔。只是去年末;太皇太后去了天上陪仁宗,这位高嫔就形同坐冷宫,皇上一下把她从三品的嫔变成了正七品的承微,只差派她去为太皇太后守陵。这个女人的一生都依附在太皇太后身上,随她荣光,伴她陨落。命运有时候就这么神奇,对于高琳琅来说,这辈子几乎算废了,谁又知道,她的际遇在后头呢。
黄杨垂着眼道:“高娘子已经在侧殿等了一个多时辰。”哟,竟是怜悯起来了。
萧清霁暗自好笑,说起来正七品只配称娘子,只能算比宫女好那么点。只是这落了难的凤凰,是人人踩。这点子冷遇都受不住,高琳琅也活不到今天。黄杨么,惯是会怜悯弱小的。
“你先去给高娘子告罪,本位稍侯就来。”萧清霁淡淡道,傍晚的余晖微微仰起头,有种孤芳自赏的美态。
皇宫就是个大窟窿,吞噬了多少红颜的青春和良知。这人呐,还是有颗向善良之心好,她愿以微薄之力护着。能救一个是一个,你说是不是,高琳琅!
☆、5美人疑云
皇宫向来不缺美人,若以花来作比,萧清霁是倾城牡丹,孙婉萤是秋日淡菊,而眼前这位高琳琅则是雨后海棠了。只见她且娇且美,规规矩矩行了个福礼,垂着个乌鸦鸦发鬓,上头点缀了几根时下流行的钗环。身上穿的是缠枝纹的绿锦缎,花式简单又大方,衬的那圆弧的领口处肌肤莹莹如玉,臂上挽着杏黄花蝶的画帛。绿色为贱,且又挑人,几乎很少敢穿,也能穿的好看。高琳琅这一身并不金贵,但也符合身份,可见这股子傲气没压下去。也是,如果压下去了,今日就不会来成平殿了。
萧清霁记得前世高琳琅也来过,当时她为了顾虑皇上的心情,所以将人打发了。后来再见面,情势大不同。
“扰了娘娘清静,是臣妾的不是,还望娘娘恕罪。”高琳琅也是吴郡人,虽改了京城官话,那股子软软的吴腔带着话尾,真真是好听。她心知和贵嫔能见她一面实属不易,已经全了面子。
这顿等候,其实对两人来说都有必要,不见显得人情比纸薄,见了又怕惹皇上不高兴,这么晾一晾再见么,谁都好看。萧清霁知道她是聪明人,也不说话,那水漾眸子瞅了瞅摆在案上的琉璃盘蜜橘。
“这蜜橘是吴郡上供的好东西,本位记得年年都少不了。”
高琳琅脸上流露出怀念的神色,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回道:“最金贵的物事就该孝敬宫中贵人,蜜橘能得陛下娘娘青眼,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正正经经的奉承话,听不出错儿,萧清霁示意黄杨把蜜橘剥开,摆成莲瓣儿,对下首的人道:“福气,没那本事还享不到。高娘子尝尝。”
“谢娘娘赏。”高琳琅臂上的画帛的蝶扇了下翅。两手接过黄杨手中的蜜橘,往嘴边送。
萧清霁不喜欢吃橘,总嫌剥皮麻烦,别人剥,又觉得脏。看着眼前吃了个橘就感恩戴德的人。脑海不禁浮现太皇太后的音容笑貌来,萧清霁得以拜见这位贵人的时候,她已经美人迟暮,积威重重。严格来说,是迟暮,并不算美人。可就是这样一个妇人,仁宗陛下在位三十五年,她就在宫里横着走三十五年。后宫后妃无子嗣,陛下也没有废后。其中有她的手段,也有仁宗的信任。仁宗晚年的时候,缠绵病榻,朝政大多为皇后把持,后来孝宗继位,小事请示皇帝,大事启奏太后。到赵珣继位,太皇太后到死才放下了权势。为先帝守孝三年的赵珣,作为一个傀儡,他把太皇太后的外孙侄女高琳琅宠上了天。太后太皇一归天,高琳琅从天上掉到了地下。
“孙婕妤也是极好这一口,可见你们吴郡人的习惯都一样。”萧清霁抚了抚髻上横插的金步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