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声地走向窗口,凭栏远眺。碧空万里,白云丝缕,让我心头的阴霾驱散了不少。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这么多大风大浪都经过了,难道还会有比这个更坏的么?眼眶泪光点点,我却再没让它们落下,昂着头,将那丝悲戚咽回肚里。
春去夏至,转眼间,我的生辰到了。恍然惊觉,往事如烟,岁月逝水,我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
隆绪携众位嫔妃齐集文化殿,欢声笑语,喜气盈盈。我有的时候性子极类萧继先,不喜欢过于热闹的场面。对镜端详,镜中之人一袭华美的紫色流云御凤裙衫,宽大的裙摆坠地,皎若明月,灼若芙蕖。细细看去,风韵犹存,玉骨冰肌,花容月貌。虽已过不惑之年,然而这通身的气质依旧未变。
梳妆已毕,去了前厅。众人纷纷攘攘,一派人声喧喧。萧菩萨哥和萧泠身怀有孕,大腹便便,行动多有不便,自然成了众星捧月的对象。
萧丹慕先是盈盈道了万福,随即命语谖上前,展开了她的贺寿礼品,是一副巨大的画轴。里面却不是用笔墨画的,而是用彩线一针一针缝上去的。画面的内容是“百鸟朝凤”,最引人注目的要数当中的那只金凤呈祥了。通体金色绝艳,翎毛细密柔腻,大气华贵,当属鸟中之王。此画意境明快,色彩鲜艳,繁而不杂,丽而不俗,确为上品。
我仅仅看了一眼,眼前一亮,不禁赞不绝口:“这是如何做成的?”
“回太后娘娘,”萧丹慕面露得色,喜笑颜开,“臣妾先在素锦上画好纹样,打上底稿,随即和语谖一道耐心缝合,就完成了。”说到此处,她的视线往身边一扫,正好对上语谖望过来的目光,二人相视一笑。
我见此情景,眸光一闪,点头赞道:“不错不错,皇后倒是有心了。”说完这句,回眸轻声吩咐:“竹清,收下。”
站在我身侧的隆绪,本来见皇后上场颇为不悦,后来脸色才稍微和缓了些。
元妃萧耨斤迎上前,得体大方地一笑,颔首躬身请安施礼:“臣妾恭祝太后娘娘福泽万年,福寿绵长!”她的贴身宫女香簟随着她一道走出,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礼品盒,四四方方,长宽约两尺有余。
众人都好奇的睁大了眼,不知萧耨斤所送的究竟是什么珍品。
萧耨斤微微颔首,鬓发间那只白玉兰花簪一动,她从容不迫的伸出纤纤素手,揭开了盒盖。顿时一道耀眼的光芒闪烁不定,待到光散,众人这才看清,原来萧耨斤所送之物是极其珍贵的玉佛神像。只见这神像慈眉善目,神情悲悯,雕刻精美绝伦,未有丝毫瑕疵。浑身生光,玉泽剔透,玉色纯粹,果为绝佳之品。萧耨斤面色平静如初,在一旁解释道:“臣妾闻得太后娘娘心念慈悲,特意寻此玉佛,前来孝敬,略表寸心,恳请太后娘娘笑纳。”
她的此言正暗合了我的心事,最近杀戮过多,需要拜佛求神,以赎罪孽。于是下颌微抬,露出优美的弧线,声音愉悦欣慰:“好,元妃心思细腻,如同解语花一般,的确善解人意。”
萧丹慕脸上的光彩一下子暗淡了许多,她面露愤恨之色,狠狠地瞪了一眼萧耨斤。不知道转念又想起来了什么,面色一松,唇边多了一抹冷嘲热讽的笑意。
萧耨斤只当未闻,面色未动,恭顺的施礼退下。
她们二人的神色我尽收眼底,却不动声色,只是伸出手端了一旁印蝶小几上的蓝底瓷杯,里面盛着蜂蜜凉饮。我优雅地俯下头,细细的啜了一口,便搁下了。萧丹慕心思简单,我倒不难猜,定是想到了萧耨斤第一胎没有一举得男,所以在心里幸灾乐祸。
德妃萧挽容送的是几幅亲笔书法,用绫绢精心裱起,有楷书、草书、行书,上书皆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酣畅淋漓,大气磅礴。用形容王羲之的语句来形容她的书法丝毫不为过,“飘若浮云,矫若惊龙。”贤妃萧菩萨哥送的是一对翡翠手镯,水头晶莹,成色均匀,呈椭圆形,蓝水绿。戴上清凉无比,镇定安神,看来古语所言“人养玉,玉养人”,的确有几分道理。
其余之人所送之物不过是些古董珍品,古玩字画,不足一提。我对这些形形□的礼品并未有多大的兴趣,目光不动声色的一扫,在人群中竟没有搜寻到那道清丽脱俗的身影,于是心念一动,不禁开口探询:“李顺仪怎么不见?”
李芳仪的贴身宫女素眉上前,先是深施一礼,随即颔首恭声:“回太后娘娘,李顺仪近来身子不爽,连床都下不了,特意遣了奴婢前来告罪。”
“怎会如此严重?”有段时间没有关注这帮嫔妃,我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自然是大吃一惊,眸光瞬间一凛,语气迫人,“究竟出了何事?”
隆绪亦是一惊,虽一言未发,然而面色上还是有隐忍忧意。他黑白分明的眼眸如利刃一般,盯着素眉,害怕从她口中吐出什么类似于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素眉面色倒是一派平静,她依旧保持那个动作,声音压低:“李顺仪遭人毒打,现在身子还未好利索,躺在床上连翻身都翻不了。”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一片哗然。依稀有抽气声在人群中响起,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过突然,太过震撼。
我心头怒意翻涌,眸光一闪,一股凌厉之色漫延开来。李芳仪,她这究竟又是得罪了谁?她在深宫中,并无过盛恩宠,况且行事待人又稳妥,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遭人嫉恨?
隆绪这下彻底变了脸色,五指大力收拢,目光冷若冰霜:“朕前两天去看她,她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居然伤成了这样?你实说,是谁派人毒打她的?”
素眉的眸光中隐有忿怨之意,她轻声开口:“正是因为皇上前两日去了玉清宫,有人便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昨晚李顺仪说要去御花园走走,奴婢随侍在侧。后来,李顺仪说想一个人静一静,就把奴婢支开了。奴婢刚回玉清宫不久,就看到李顺仪跌跌撞撞、衣衫褴褛的回来,已近昏迷,到现在还没恢复。”
我听闻此言,眼光下意识的瞅向默立一旁的萧丹慕,她却是一脸泰然自若的回视于我,不知这表情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顺带瞟了一眼她身旁的语谖,只见其同样脸色淡然,若无其事。这下,我心头更是疑心难消,惊魂不定。
隆绪强压下心中的记挂之意,勉强道:“今日是母后千秋,朕……”
“皇上无须如此,”我同样也担忧李芳仪的伤,于是便略一回眸,温声道,“既然挂念,就去瞧瞧罢。”
“是。”见我答允,隆绪便颔首施礼,双唇紧抿,忧心忡忡的退出文化殿。
此事一出,众人自然也都没了兴致。我本来就无心于这些热闹的场景,正好借此机会宣布让大家都散了。待到众人纷纷走出之后,偌大的文化殿内,仅仅剩了我和竹清二人,顿觉清净许多。
、生辰·与卿
竹清见众人已走,伸手拾了搁在一旁印蝶小几上的孔雀纹毛翎羽扇,徐徐给我扇风。静默了片刻,似在冥思苦想,忽然开口道:“太后娘娘,奴婢有一言,甚是冒昧,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端起蓝底瓷杯,用手握住,却并未启盖,只是用手感受那种沁凉的滋味。心念一动,我微微侧过脸,柳眉一挑望向她,语气平淡:“哦,你也发现有些地方不对劲么?”
“是,”竹清面色凝重,声音放低,“若是奴婢没有猜错的话,李顺仪身边的素眉在说谎。”
“说下去。”我来了兴趣,手抚额角,连声而问。看来在此事之上,我同她还的确是有默契,想到一处去了。
竹清在脑海中又仔细的回忆了一番素眉的说辞,确认无误,这才笃定开口道:“素眉说李顺仪想在御花园一个人静静,就打发她走了。可是,若是依照宫规,她应该在御花园外等着自家主子出来,而不是擅自回到玉清宫。从这点来看,素眉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这才迫不得已说了谎。”
分析得的确入情入理,丝丝入扣。我暗自点头,她的想法同我不谋而合,都觉得李芳仪遭毒打一事并非表面所见那么简单。事情的真相只有一探玉清宫方能得知,但是若我私自前往,只怕会打草惊蛇,为李芳仪带来灭顶之灾,所以,不如——
“既是如此,竹清,你就替哀家去一趟玉清宫去探个究竟,”我不疾不徐的搁下蓝底瓷杯,顺带理了理长长的凤仙花精美护甲,脸上现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不过,自然不可现在就去,找一个无人注意的好时机再去。”
竹清手中动作未停,敛容应是。
我不知为何,心生疲惫,便随意挥手,语气慵懒:“你先下去罢,哀家想一个人歇歇。”
竹清闻言,便搁下羽扇,施礼告退。
窗外骄阳正烈,夏风拂动,蝉鸣阵阵,演奏着永不知疲倦的单调曲子。
我靠在榻上,眼光随意扫过墙头的水墨画轴,正欲小憩片刻,忽然有熟悉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让我的困意一下子消散的无影无踪。勉强撑着身子坐起身来,那人已经迈步走进,面色欣然,唇角含笑。
“怎么了?”见他愉悦,我的心情也不由自主的好转,忍不住笑颜盈盈,启唇相问,“说与我听听。”
他眸光熠熠,笑着走了过来,在我身旁翩然坐下,无限凑近,近得我几乎可以数清他长而浓密的眼睫,也可以窥探出他眼中的狂热深情:“燕燕,今儿个是你的生辰,我们出宫去庆祝,你以为如何?”
出宫?这两个字似有魔力般,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深深地将我吸引进去。我原先几乎是从来也没想过,现在经他提出,只感觉有种莫名兴奋刺激的感觉紧紧抓牢了我,让我想也未想便不由自主的点头答道:“若是能够出宫,那便再好不过了。”
他闻言更是开怀,乌黑深邃的眼眸闪闪发亮,里面隐有水光波动:“那我们就说定了。”
我心头亦是欢悦不已,忽忆起一事来,忙扯住他的袍袖补充道:“竹清被我派往去做别的事情,落雨又要抚养萧匹敌,不如这次就带了安苏一道出去罢。”
他并不反对,只是爽朗的一笑,抚了抚我的鬓发,目光柔和缱绻:“好。”
走在上京城的街道上,我心头雀跃不已,真是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