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刀裁的俊眉微微拢起,清淡的眸子里闪现了幽深晦暗的光芒,凝思片刻,终究还是并未答言。我一眨不眨的他的双眸,心蓦地跳漏了一拍,顿时沉向无底无尽的深渊中。这道眼光,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尘封已久的记忆被翻出,我的眼睛刹那间瞪得老大,一股酸涩之气袭上喉间,让我忍不住躬身连连咳嗽起来。
是的,我想起来了。当初诊断达览阿钵的娘亲之时,萧继先眼眸里闪现而出的,就是这道隐晦深涩的光芒……
“情况暂时还没那么糟,”萧继先见我反应如此剧烈,明白我被吓到,立即伸出手抚上我的脊背,帮我顺气,“只是,我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水,水……”侧躺坐榻之上的耶律斜轸忽然喃喃启唇,声音断续虚弱,似有若无,但却被我敏锐的捕捉到。未及丝毫犹豫,我连忙抓起一旁搁置的茶壶,手忙脚乱的将茶水往瓷杯里面倒,不知是由于心神大乱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我的手指颤个不停,茶水大部分都泼溅在我的手背上。水不烫,却是灼心。
萧继先微不可察的叹息,于是从我手中拿过茶壶,稳稳的倒了一杯递了过来,口中不放心的交待叮嘱:“当心些。”
我恍若未闻,轻轻的靠在耶律斜轸的身边,左手端茶,右手略一使劲,帮他的身体尽量坐直。他依旧是双目紧闭,唇皮隐约泛开,嘴里一直喃喃道:“水……”
我看的心酸不已,眼泪夺眶而出,赶紧收拾了一下情绪,将瓷杯口凑近他的唇边。他似乎感觉到了,不用我帮忙,主动凑过来大口大口地吞咽,很快瓷杯就见了底。我将瓷杯给了萧继先,示意他再去倒一杯,状若无心的道:“他都渴成了这样,你怎么不喂他喝水?”
“喂过了,他喝下的还没有吐的多,”萧继先倒好之后朝我这边走过来,面色无波,神情淡然,“没想到你喂他倒还挺有效果。”
我无语凝噎,松了扶着他身体的手,正要去接瓷杯;没想到耶律斜轸昏迷中忽然一把攥住了我的手,死死不放,嘴里嘟囔着什么。
他的手,温度极高,灼热不已。滚烫的体温顺着他的手心慢慢覆盖了我的四肢百骸,烫得我的手不由得一缩,却使劲挣扎不脱,反被他握得越紧。我怔怔的瞅着他被病魔折磨肆虐的英挺脸庞,心头哀恸,轻声吐出一句:“哥哥,他在说什么?”
“他在说……”说了这句之后,萧继先隔了好长时间才接出下一句,语气意味不明,“燕燕!”
我恍然,稍稍凑近了些许,果然听闻了他的双唇在一张一合,原先还是模糊难辨,过了会儿逐渐变得清晰无比:“燕燕……”
“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你放心。”我的泪湿了眼眶,柔声劝慰。我知道,他此时极度缺乏安全感,可眼下萧古骊并未随军而行,只得由我来照顾他了。
这几日,我和韩德让、萧继先日夜不休不眠的精心照顾耶律斜轸,他的病情却未有丝毫得以遏制的迹象,仍旧昏迷不醒,人事不知。只是偶尔会死死地拉住我的手,口中呢喃不清的一直重复着:“燕燕……”旁人喂他吃稀粥喝水喝药,他老是咽不下去,尽数吐了出来。若是我亲自服侍,他却是乖觉得很,全部都吃了下去,令周围之人纳罕不已。
“哥哥,他怎么还是未有好转?”眼见得都过了数十天,耶律斜轸一直昏昏沉沉,未见康复的迹象,我再怎么竭力保持镇定,这下子也不由得心急如焚。天气愈发热了起来,他身上每天都要出大量的汗,我担心他老是这么躺着容易生褥疮,于是让韩德让帮他用温水擦洗,勤换衣衫,自己则将其换洗衣物亲自拿去洗净晾干。此刻,我怀抱刚收下来的衣物,一边叠一边看向身边正在烧炉熬药的萧继先,忧心忡忡的开口问道。
大军暂时停止前进,原地修整。夕阳西下,暑气渐消。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士兵靠在一块闭目小憩,或是聚集在一起低头吃着晚膳。
萧继先并未抬头,仍在专心致志的熬药。一阵略带苦意的味道在空气中逐渐漫延开来,让人闻之都觉苦涩。就在我以为他没听到我的问话之时,他却忽然淡然开言,清晰的传入我的耳朵里:“依照这种情况下去,怕是不好。”
我心头忐忑不定,冷不防听闻此言,顿时如同被兜头浇下冰水,刺骨的寒意一丝一毫的浸透身心:“那该当如何?”
“尽人事,知天命。”萧继先只说了六个字,却仿佛是给耶律斜轸宣判了死刑,再无活转的可能。他大概也是心存怅然之意,原本正举着扇子扇炉子生火,现在手中的动作已经停住,眸光望向我,有悲有怜。
我叠衣服的手指不禁一顿,瞬间站起身来,目光悲伤绝望。怀中的衣衫一下子撒了一地,落在脚边,我回过神,连忙急急地俯□收捡。结果,越急越收拾不好,我心灰意冷,脚一歪索性坐在地上,忍不住掩面低低啜泣。
韩德让从马车里钻出来,怀中抱了几件耶律斜轸刚换下来的衣衫,正要一声不响的拿去洗。目光一转,见我坐在地上悲痛欲绝,倒是一愣,疾步走了过来:“燕燕,你怎么哭了?”
为了免得使他担心,我赶紧胡乱擦去眼泪,努力将心头的隐忧压了下去,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我没事,这衣物还是我去洗罢。”
韩德让还未出声,一旁的萧继先已经不动声色的将熬好的药倒进瓷碗里,一言未发的掀开车帘进了马车。
我的目光不由得也转向马车那边,心内喟叹。他的病情就这么一直拖着,凶险万分,可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正在胡思乱想,忽见萧继先大力掀开车帘,一向清淡自持的面容上也起了变化,声音压抑着不稳之意:“燕燕!”
“怎么了?”我心下缩紧,唬得浑身一抖,顾不得关心衣物之事,连冲带奔的跑向马车那里。韩德让心细如发,亦是敏锐的察觉到了情形不妙,连忙追上我的脚步,一同过去。
我气喘吁吁,头晕眼花,呼吸紊乱,好容易用手撑住了车架,这才没有昏过去。入目处,耶律斜轸同样呼吸急促,最近一向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有了些血色,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许多。他的眼睛费力的睁开,面色焦急不安,在一片晦暗的朦胧中仔细搜寻着我的身影。
我先是一喜,后又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明显的回光返照。心头大恸,我泪眼婆娑的奔至他的身边,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失声痛哭。
耶律斜轸回握过去,似安定许多。可忽然忆起什么来,连忙松开我的手,强笑着吃力开口:“微臣染上了瘴气……咳咳……还请太后娘娘离远些,免得……免得被染上……”
“我不怕!”一股挥散不去的悲伤凄凉紧紧地萦绕在心头,我泪如雨下,凄惶的大声道,“什么皇太后,我是燕燕,我是你从小到大一直欺负的萧燕燕!”
“欺负……”他“呵呵”轻声笑起,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柔和许多,紧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响起在耳畔,他的唇角多了几缕令人心颤的嫣红,触目惊心,“只怕,以后再不能了呢……”
“谁说的?”我闻言愈发泣不成声,柔肠寸断,哽咽难言,“你不可以先离我而去,不可以……”
“对不起,对不起……”他惶然,接连不断的重复着这三个字,伸出指腹轻轻拭去了我的眼泪,“我太自私了……”说到这里,他痛苦的喘息了一阵,目光透过我望向车门处:“我想和燕燕单独呆会儿,可以么?”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隐约可以听到车帘被打落的声音。
耶律斜轸意味不明地微微点了下头,咳了几声,又将视线对上我,眸光里面蕴含着深深的眷恋:“燕燕,你能吻一下我么?”
我泪痕满面,讶然的瞪大了眼,仿佛没听到他在说些什么,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
“能么?”他固执凝然的望着我,似乎要将我的模样刻在脑子里去,语气里含了一丝哀求。
素日英姿勃发,自信傲人的他,为了这件事,求我……我的眼泪纷纷滑落,心脏已经痛得麻木了,慢慢上前凑过身,我颤抖的闭上眼,在他的右侧脸颊处缓缓的印下一个吻。他最后的心愿,我实在不忍拒绝,让他抱憾离世。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我们之间,已临黄泉碧落。
他浑身一震,冰冷的气质多了些许温存之意,立即伸出手臂揽住了我,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临死之前,能得到此生倾心女子如此相待,我耶律斜轸,也算是死而无憾了……”说到此处,他似忽然忆起了什么,在怀中抖抖索索的掏了一阵,随即将一个略显清凉之物放于我的手心。
我一怔,眨了眨泪眼望过去。只见我的手心里,赫然躺着一个浮雕观音玉佩。目光不由得一震,我讷讷无言,眼泪汹涌而下。
……
“燕燕,今日父亲给了我一些钱,我请你去‘一品居’吃好吃的。”那年的耶律斜轸还仅仅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一看见我,顿时得意洋洋的道,满脸难掩兴奋之色。
“真的?”我一听顿时来了兴趣,连忙随了他一道去了一品居酒楼。此楼为南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建在繁华地带,阔绰奢华,人流涌动。
没想到大快朵颐,酒足饭饱之后,耶律斜轸居然借口去厕所,趁机溜了。那老板不依,非要我拿出钱来,不然就不让离开。我哭得抽抽噎噎,一边暗骂耶律斜轸,一边恋恋不舍的将随身携带地那个视若珍宝的浮雕观音玉佩解下给了老板,权作抵押之用。由于年纪太幼,事情一过,我就将此事抛到脑后去了,年岁已久,便混忘了。
……
没想到,此刻,那个浮雕观音玉佩竟然又重新回到我的手上,让我刹那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耶律斜轸的下颌支在我的头顶,声音断续,听不分明:“后来,我于心不忍,又将此物从店老板那里赎回来了……”
我哭得嗓子喑哑,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来,蓦然间,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流下,流在我的额前,那抹嫣红大力的刺痛了我的心脏。揽着我身体的双臂,逐渐失了力气,最终,他整个人重重的倒向一边。然而,他的手指,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