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似乎是谁的酒杯被外力撞击摔了出去,碎了一地的玉渣,晶晶亮,刺痛人心。
“宋王妃!”“二姐!”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响在耳畔,我有些没回魂,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中空无一物,原本被我捏在手里的玉酒杯被摔在地上。目光一转,发现一旁的萧不瀚手里紧紧地攥着另一个玉酒杯,鲜血正不断从她嘴里涌出,不一会儿就染红了胸前那块衣襟。
宴席一下子静止了,空气中安静得有些骇人,席间众人纷纷望了过来,噤若寒蝉。萧继先正蹲着身给萧不瀚把脉,萧胡辇吓得一声惨叫,声音在这么静谧的氛围中显得有些突兀。韩德让一个箭步奔了过来,焦急的搂着我的肩膀,大力晃动:“燕燕,你没事罢?嗯?”
“我没事,”我愣愣的将目光转向躺在地上处于弥留之际的二姐,声音嘶哑得简直不像是从自己的喉间发出,“二姐她……”
“燕燕,你的那杯……无毒……”萧不瀚每说一个字都咬的甚为吃力,她怅然一笑,“谢谢你,信了我……二姐对不起你……”
我还等着她接下来的话,没想到,却是再也等不到了。我失魂落魄的躬□,拉住她逐渐变得冰凉的手,情难自抑,逸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二姐——”
心情仿佛窗外一直不晴的天气,笼上了淡淡的阴霾。
雨声凄清,淅淅沥沥,似絮叨一样没完没了,如纺线一般无尽无头。
文化殿,烛光如豆,倒映着我略显苍白的脸。我伸手拿了剪子,耐心地剪了烛花,将灯芯拨的更亮。略一抬眼,我静静地看着对面那个熟悉的人,心念一动,忽然诚挚的开了口:“谢谢你。”
他闻言不觉“扑哧”一笑,稍微摇了摇头,目光清润凝定:“你我之间,何须谢字?再说,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感动?”
“那日,是你用手中茶盏击中了我的酒杯,才使得那酒杯摔碎在地吧,”我的笑容有些虚弱,却是发自内心,“虽然那杯酒里并无毒,但是你还算是救了我一命。我实在是没想到,二姐后来会自己饮下那杯鸩酒。”
他爱怜的抚了抚我的发丝,又收回了手,将面前的小点给我推了过来,目光里含着心疼和疼惜:“宋王妃也是一个烈性女子。要不是那出天伦之乐图景打动了她,只怕她就将那杯鸩酒给了你。也罢,此事已完,你最近没好好吃东西,吃点吧,这是我亲手做的。”
我不敢置信的惊呼一声,随即将那盘小点端了过来。只见那盘子是杏色纹样,上面整整齐齐的码着各式各样的精致糕点,有桂花糕、芙蓉饼、香甜蜜饯、如意酥等等,琳琅满目,看得人连连惊叹,眼花缭乱。我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喃喃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嗯,”他笑得愈发开怀,忽又面露急切之色,似想急于寻求我的肯定,“快尝尝吧,怎么样?”
我抿了抿嘴唇,按捺住心头涌起的一丝甜蜜,手指有些颤抖的夹起一块芙蓉饼。此饼由面粉和黄油制成,上面洒了一些芝麻粒,内馅是芙蓉花糅合蜜糖,吃上去清甜爽口。我于是开心的咽了下去,顺带拍拍他的肩膀,夸赞道:“不错不错,都可以和御膳房的厨子们媲美了。”
“果真么,”他将信将疑的拈起一块放进嘴里,“不会是为了安慰我罢?”
我看着他颇为费力的咀嚼那块芙蓉饼,心下不禁也暗自好笑,无视他有些狼狈的模样,我浅浅勾唇:“似乎是有那么一点……干。”
韩德让赶紧就着水,这才成功将芙蓉饼吞咽下肚,面色颇为无奈惋惜看着那个精致的盘点道:“可惜了,花费了我好半天的功夫呢。”
“不可惜,”我顺手拿过一个纱制网罩,盖住那盘点心,“我可要好好珍藏着,这是你为我做的第一样东西。”
他先是有些讶异的挑眉,而后了然,面色露出了暖人的笑意,映着熠熠生辉的眸光,如同黑曜石般闪耀,将我深深吸引进去。
顿了好一会儿,他似是忽然忆起一事,皱了皱眉道:“对了,我妹妹遣人捎信说过段时间要来看望我,我估摸着是打着这个幌子,实则是准备送她的女儿进宫来了。”
“她女儿?”我一听,登时来了兴趣,连忙好奇地问道,“年岁,相貌,性子如何?”
韩德让见我一副刨根问底的模样,感到有些好笑,见我拿眼瞪他,这才忍着收了笑意,正正经经的道:“我也有好些年未见过萧丹慕了。只知道她的年龄比皇上小一些,恭敬有礼,进退有度,本质不太好说。但性子却有些孤僻怪异,身子似乎也不大好。她的相貌,我就说不太清了,毕竟也是多年未见。至于妹妹次女萧菩萨哥么,她是统和元年生,才刚出生没多久呢。”
“看来你并非一味偏心,说的倒是优缺点兼有,”我暗暗点头,不禁对他又多了一份敬意,“她是我的侄女,是你的外甥女,你这么说她,不怕她回头埋怨你么?”
“只要你不跟她透露是我说的,她又如何会知晓?”韩德让不疾不徐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方将盖子合上。
“这可说不定。”我捉弄之心大起,冲他不怀好意的眨眨眼。
“是么,”韩德让仍旧淡定从容,微微一笑道,“我才不信燕燕会出卖我呢。”
、情关·难过(上)
统和元年(983年),十二月,韩匡嗣病逝。韩德让受此打击,面色沉重,心情郁悒,人前虽还是那一副温和清润的模样,然而暗地里,在只有我陪着他的时候,他的悲恸脆弱才完全表现出来。
“燕燕,你在么……”他的身影隐在朦胧晦涩的夜里,下颌的轮廓被勾勒出强烈的明暗线条,声音有些喑哑的传来,在这浓稠的黑暗里显得有些茫然地空洞之感。
“在,我一直在。”我紧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那急促有力的心跳声,搂紧了他的身体,让他从我这里汲取这深冬时节唯一的温暖。
我愿意和他,就这样,相依为命。
等到重新迎来了春暖花开,我们的心,和这个季节一同苏醒。
积雪消融冬迹缈,暖风拂面春意盎。
这一日,我和韩德让正在讨论国事,忽然释儿走进崇政殿,面向我们深施一礼,开口禀道:“韩大人妹妹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只等太后娘娘示下。”
我面色微凝,看了一眼韩德让,见他笑得有些无奈之意,于是心头也是一动,便回眸吩咐释儿道:“那就让她们去文化殿候着罢,哀家和韩大人还有要事相商,等忙完了就去。你去跟她们好好解释,别让她们多心。”
“是。”释儿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我凝思片刻,接着方才的话题:“现今统治根基未稳,王公贵族势力过于强大,严重威胁了皇权。我仔细分析了一下,那些王爷的军队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宫帐奴隶,这个的确是一巨大的隐患,不可不除。”
韩德让赞许的颔首,睿智明敏如他,怎会不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有一个方法,你听听可不可行。解散宫帐奴隶这件事困难重重,不仅那些王爷首先会起来反对,而且那帮奴隶忠心旧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所以,不如我们将属于宫帐的奴隶改编,使他们摆脱奴隶的身份。”
“这个方法不错,仿照汉人之制实行改革,”我细细一琢磨,很快就发现了此法确为长久之计,“那帮奴隶从此便可摆脱寄人篱下的身份,重获自由之身,于他们而言绝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不愁他们不脱离那些贵族的制辖。”
“嗯,还有那些旧部落,再不稍加治理,说不定也会被王公贵族拉拢过去,培植成自己的势力。”韩德让听我这么一夸,并未飘飘然,那双一向清润深邃的秋水目中焕发出睿智的光芒,沉吟片刻又提出了一个新问题。
我一怔,蹙眉思索,抬眼看向他:“这股势力与其被他们利用,倒不如收为己用的好。将这些部落解散,重新加以编制,让他们隶属于南北二院。如此一来,从根源上削弱了奴隶制,瓦解了旧贵族的势力,隆绪的皇位也就可以坐稳了。”
韩德让对我的说法给予支持,他伸手摊开一堆卷宗,目光像是钉子一般盯紧了那上面的文字:“既然决定解放奴隶,不如就此大办,将其弊端连根拔起,永绝后患。”见我的目光不明所以的望过来,他旋即将那堆卷宗摊至我面前,修长的手指指向其中几处:“燕燕你看,辽律中的种族偏见和奴隶制色彩极为浓厚。既然我们要仿效汉制,就应该彻底将这法律中不妥之处一一完善。契丹人杀死汉人,仅仅赔偿几匹马、几头牛就能结案。而汉人杀死契丹人,则斩首本人,其家属沦为奴隶。两下相较之下,有失公允。”
我原先一直没怎么注意到这些事,大概是因为契丹歧视汉人的思想根深蒂固,还有我本身也是个贵族小姐出身,较少体会到奴隶的悲惨生活。乍一听韩德让这么一说,我似有所觉,恍然想起了这个一直被我忽略掉的事,于是将目光从卷宗上转移到他的俊颜上:“依你之见,这法律该怎么改?若是一下子将汉人与契丹人放在同等地位,杀人犯法都是同罪,只怕好多国民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还是慎重些,慢慢来。”
“这也的确是个问题,”韩德让虽然在辽生活了这么多年,然而骨子里毕竟流的还是汉人的血;经我这么一提醒,他若有所思的托了托手肘,“只能暂时弄个折中之法,推行‘上诉’制度,允许罪犯上告,表明冤屈。这个制度推行几年之后,再规定契丹人犯了法,可以由汉官审判案件。这么循序渐进,阻力应该会小多了。”
“你的计策很是稳妥。”我赞赏的看着他,目光透出无尽的喜悦与骄傲。这是我爱的男人,他这么聪颖优秀,难怪在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见他,就深深地为他的风度品性而心折。
韩德让见我一副看呆了的模样,不由得挑了挑眉,笑着将我搂在怀里,凑在我耳边促狭的道:“你再这么看下去,眼珠都快蹦出来了。”
“哪有!”我的脸腾地红了,双颊生晕,将他使劲一推,口中兀自辩解道,“你少自作多情。”
韩德让丝毫不以为意,只是重新坐回椅子上,笑眯眯的看着我,似乎是怎么也都瞧不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