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俩是什么时候走的,又喝了几杯,我逐渐感到醉意上来,头也昏昏沉沉的。于是伸手扯了扯韩德让的袍袖,见其低下头忧心忡忡的看着我,我不禁莞尔,嫣然一笑:“我先回文化殿了。”
韩德让托着我的胳膊,乌黑的眸光柔情四溢,低声道:“我跟你一道回。”
“这宴席未散,我们一道走了实在是不像话。”我的脑袋虽然昏沉,意识却还是很清醒。
“那好,你等我……”韩德让低柔的说了这么一句,忽然抬眸,冲着不远处的一个宫女沉声吩咐道,“释儿,你陪太后娘娘先回去。”
释儿应了一声,急忙走了过来,伸手扶住了我,恭声道:“太后娘娘,走罢。”
外面虽是深夜,却被白雪照得如同白昼。苍茫大地,白雪红梅,空气中送来幽微的清香,恍若仙境。一路缓慢行来,路过御花园,我原先没怎么注意,如今才发现几乎是一夜之间,这么多梅树上的梅花朵朵,悄然绽放开来。古桠横斜,虬枝苍劲,映衬着这血色梅花,更显得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有的打着花骨朵儿,娇羞脉脉欲放还藏;有的已经全部舒展开,浓情四射热烈奔放。雪影为花瓣镀上一层特有的光晕,淡淡的,柔柔的,更多了份日光月光下所没有的妩媚缱绻,是那么的动人心魄,摄人心魂。
我几乎看得呆了,心头被巨大的震撼所包围,酒意瞬间醒了不少,讷讷的几乎吐不出一个字来。幽香飘散,幽香浮动。还好我今日是一身蝶穿花浅紫宫装,外披一件雪色披风,如此搭配倒颇为符合眼前情致。云鬓花簪,螺黛描眉,胭脂点染,梅花沁,人行匆。引瑟台古雅,雪铺满一地芳华;挽芳亭清朴,风迷蒙满室幽芬。略一蹙眉,我下意识的睁大了眼,看向前头不远处。
梅林密,北风凄,顾芳仪,难自弃。
倩影立,残泪滴,悲情袭,哽咽低。
佳人仿佛已经入画来,一笔一划勾勒描绘而出,唯美,静谧。
待我看清了隐在梅林之间的那道纤细人影之后,心情反倒平静下来,于是摒退意欲跟上来的释儿,一个人往纵深处行去。目光流转处,声音刻意压低:“这么晚了,你不在那边随侍皇上,为何会在这里?”
那女子原本在收集梅花树上的残雪,忽听得身后传来了动静,连忙回转身,轻轻放下手中的素雅青罐,欠身行礼:“奴婢参见太后娘娘。皇上身边有若靖和岚冰侍立在侧,暂时用不到奴婢。”
不知为何,我一直对这个女子颇有好感,大概是因为她淡定从容的态度,或许是由于她深藏不露的性格。所以,上一次萧丹慕派人的陷害,我是一点都没有怀疑过她。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女子,她娇弱怯怯,一身月白色宫女服装,头饰也换成了契丹式样,脖颈处的银链子隐在衣衫内,只露出了一小部分。如此妆扮,更凸显了她弱不经风的美貌,然而这种美貌并不是建立在病恹恹的基础之上,而是一种丝毫让人不可小觑的气场。不卑不亢,自尊自爱,她,确乎是一个区别于庸脂俗粉的独特女子。
李芳仪见我好半天不开口,并不着急,只是就那样安静的站着,同样陷入沉默。
“你收集这些梅瓣上的雪做什么?”我收回望向她的目光,将视线投向近处树上的梅花,淡淡开了口,打破了沉寂。
李芳仪目不旁视,恭声回道:“皇上喜饮梅香露,奴婢将这残雪收藏好,埋进地下,来年取出化开,便可用来制作梅香露了。”
我心头一动,不置可否,顿了片刻,才没什么表情的来了一句:“你还真是上心。”
“太后娘娘谬赞,这只不过是奴婢的本分。”她面色平静如常,丝毫不居功自傲,仿佛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你身为南唐公主,在这里却屈尊做了一名宫女,实在是不值啊。”忽然忆起她的身份,我眉心一沉,眸光瞬间犀利如刀。
李芳仪轻微的摇了摇头,声音逐渐起了变化,有波澜起伏了:“那些都是前缘往事,不值一提。奴婢很庆幸,能够时时刻刻跟救命恩人在一起,这就是上天赐予奴婢最大的恩惠了。”
见她对答如流,不露任何破绽,我愈发不敢疏忽大意,于是慢慢向前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在你心里,仅仅是只把皇上当作救命恩人么?”
“是,”李芳仪微垂了眼睫,第一次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敛声轻答,“奴婢即使有痴心妄想,但是也清楚地明白,那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我的心一沉,看来,她的确对隆绪动了情。这种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回答,更坚信了我心中的判断。其实自己一直心有怀疑,不过是凭借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罢了。女人,大部分都是比男人敏感的,不是么?“近些日子皇后有无难为你?”心念及此,我换了话题,目光里含了几分温温的怜悯,衬着这雪中寒梅,更显水波盈动。萧丹慕素来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件事,不用别人提醒,我心头自是有数。
她闻得我这么问,估摸着我是听到了些什么风声,于是便颔首低声回答道:“回太后娘娘,这些只不过是一些琐碎小事,奴婢并不在意,太后娘娘何必执着于此呢?”
好个李芳仪!她的回答,简直就是一箭三雕。既不露声色的表明了萧丹慕暗中确实和她过不去,又宣扬了自己并非是那种小肚鸡肠之人,这最后一句更狠,委婉劝说我不要插手此事,避免同皇后闹不和。
这一番话,是为了维护皇宫内闱的和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免得多生事端。
我能这么理解么?或者说,我能相信她么?
于是敛住神思,掀起眼睑淡淡扫了她一眼,轻轻说了一句:“夜来风寒,不宜多待,你还是不要在此过多逗留,速速回去罢。”
“奴婢谢过太后娘娘关怀惦念。”她依旧是从容有礼,只不过,这句话中隐含了几丝感激真意。
我不再多言,只是转过身去,脚步在雪地里迈的飞快。清凌凌的积雪飞激而起,腾起一阵似有若无的雪雾,白蒙蒙,像极了谁的美梦,一直沉醉在里面不愿醒来。
释儿正在外头等的心急如焚,一见我出来,立即长吁了一口气,忙忙迎了过来,搀住了我:“太后娘娘,方才那御花园里是谁啊?”
“李芳仪。”简单的三个字。
“李芳仪?”释儿下意识的喃喃重复了一遍,心内踟蹰片刻,忍不住奇道,“这大晚上的,她跑来御花园做什么?行事这么怪异诡秘,难怪皇后娘娘要打压她呢。”
我闻言,面色一紧,略略侧过脸:“皇后是怎样打压她的?”
释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开口道:“奴婢失言,恳请太后娘娘责罚。此事并非奴婢亲眼所见,而是听伺候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说了那么一嘴。说是皇后娘娘暗地里将李芳仪召进凤德殿,百般折磨,扇耳光,针刺指,无所不为。当时她们几个贴身宫女在门外,只听得李芳仪叫得特别凄惨,却一声告饶的话也无。”
我似有动容,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今日所见,她的脸上并无浮肿,想必已经私下处理过伤口了;她的手指收拢在宽大的袖中,并未瞧得真切,想必仍是血肉模糊、伤痕累累。难怪,她并不贴身伺候隆绪,而是想尽办法不让其注意到自己的伤处……
我明白了。
同样是女子,为何就不能给别人一条活路呢?殊不知,成全他人的过程中,也是在成全自己。
萧丹慕是愚蠢的,如此恶劣泼妇行径,只能换来隆绪愈发的轻视和厌恶。
李芳仪是聪慧的,如此贤德大家风范,或许能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情债,何偿?
“释儿,明日找个机会,给李芳仪送些治伤的药去。”我的声音在撕裂般的寒风中,添了几许空灵之意。
“是。”跟在我身边的释儿颔首应道。
回到文化殿,残灯如豆,盈盈亮起。桌旁坐着一道潇洒深邃的身影,长发披肩,秋水目中隐见醉意。一双明眸,正正的定在我进来的方向,一眨未眨。他兴许是醉得不轻,一手撑着头,另一手压着书。额前的刘海被随意拨向一边,仍有几缕不听话的掉了出来,映着他的眼睛,朦胧渺远,窥不分明。释儿见此情景,躬身行了礼,掩门退去。
“你等好久了吧?”我面露惭色,忙绕到桌子那边,却被他一把攥入过来。我猝不及防,娇呼一声,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整个人就趴在了他的怀里,双手撑住他宽阔的胸膛。他的吻,铺天盖地而来,落在我的双靥、鼻尖、樱唇,我情不自禁逸出细碎的呻吟。
过了好久,我都到自己都快呼吸不过来了,他才缓缓放开我俩,低低一笑,声音带着些粗重的喘息:“叫我等了这么久,这是对你的惩罚。”
我笑颜甜腻,略一侧身,从旁边的书桌下层掏出一个东西,缓缓置于他的手心:“这个,够补偿了么?”
他欣喜地睁大双眼,清润眼眸在似明似暗的烛光中显得光采熠熠,不可自抑的发出了一声低呼。那个如风之色的小巧荷包,此刻就静静的躺在他的手心里。上面用精致的绣工一针一线缝制而成,所绣之物,不过是最为寻常的雪中寒梅,那一枝一桠,那万千芳华,那几乎欲染而出的鲜润梅瓣,那萦绕在鼻端几乎可以嗅到的清芬,无不彰显了这种震撼人心的绝美绣艺。
韩德让的目光片刻也舍不得离开,瞅瞅荷包,又瞅瞅怀里的我:“燕燕,你什么时候绣的?”
“挤出好些时间,总算完成了。”我面上难掩欣慰之态,搂着他的脖颈,轻声答道。
他心疼的拉起了我的手,凑在唇边吻了吻:“我的燕燕,真是辛苦了。”
“无妨,”我感慨万千,温声软语,“自愿之事,不足挂齿。即使辛苦,心里也是甜的。”
他闻言,颇为动容,心房大力震颤起来。我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略显急促的心跳。
我们是属于彼此的。
、再战·故人
释儿进来说耶律休哥有要事禀告的时候,我正在文化殿内摆弄那巨大的香鼎,盈袖微扬,手执一金色香钵,舀了香料轻倒入鼎中。须臾,一阵似有若无的馥郁芳芷萦绕在空气中,缓缓散开,逐渐消失不见。
六月暑热,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