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颌首道:“柳兄身上倒不曾有那些自诩风流的痞气。想是自小在人心恪纯处长大的缘故。”九商听了他的话,想到当初见到柳臣安的第一面儿,小郎君红了脸朝自己这边不住地瞧来,不由得微微一笑。随即又敛了回去。南都瞧她的神色,只怕又是想到了甚么忧心之事,八成同她那失踪的夫君有关联,有意要转了她的心思,便道:“九娘,你这般进山只怕有了些日子了吧?”
九商恍然道:“可不是,南兄这般一说,我已然记不清自己进了灵毓山多久了。”她想到这一路过来的惊心动魄,和如今这般坐在镜湖之前品茗简直是相距甚远。转而想到程云亭的下落,复又亦焦心。
南都并不爱女人,因而对女子的那段玲珑心思也不甚清明。后来他喜欢上了阿琛,虽然那孩子心思也重,到底不能和小娘子相提并论,因而他竟从来不曾揣摩过小娘子们的肚肠。饶是他心思再缜密,也不料九商这般不给面子——饮了他的散淤茶,还是这般的郁郁寡欢。他瞧见了九商袍底的斑泽,想来是这一路跋涉留下的,一急之下道:“九娘,进山这般久,处处不便,你已然多久不曾沐浴了?”
南都无意间将这剂猛药下得狠了,九商的脸腾地一下,红的犹如林中熟透了的桃儿一般。她自崎木岭上的玄石溪中略略浇过一些儿水擦洗之外,其余只得干念几个咒语,去去污垢罢了。且如今目不能视物,必然是身上邋遢得狠了,遭人厌弃。她这厢尴尬着,南都也懊悔自己失言,忙打岔道:“九娘,我且带你去一极好的去处,那里的水是又暖和又干净,虽则我常去那里,不过有个小池子我从不曾用过,九娘可将就着一用。”
九商低声道了谢,随着南都一道走,却觉察到南都将她带入了竹屋里头。她心中纳罕,但并不做声。只见南都将她引入一个厢房。九商走入进去,她如今目力清楚了不少,瞧见眼前是个极大的衣橱,哪里有甚么池子同温水?一时之间倒有些不知所以。她方要回首去问南都,南都已然将房门轻轻阖上了,只在门外道:“九娘若是有甚么吩咐,只需敲敲池壁便是。”九商闻言,别无他法,只得伸手去推那衣橱的门。
那衣橱门方才推开,里面便一股热浪袭来。九商吃了一惊,朦朦胧胧瞧见眼前是个极大的池子,甚至能听到咕嘟嘟冒泡之声。九商摸索着往池子中慢慢走去,倒觉得这雾气蒙蒙中自己反而能看得更加清楚些儿。
那池子四周有金光灿灿的物事,九商在池中缓缓游走到近前,才看清那是极大的金色蛇头,眼睛硕大,九商摸在手中,只觉得触手生温,怕是红玉一类,材质定然不凡。九商暗想,南都这番做派手笔真够宏大,这翠驼岭之上,怕是只有蛇王能有这般豪迈的出手了。自己如今所在,也许便是南都的一处法器宝贝,如同自己手腕上的芙蓉庄一般。只是自己这芙蓉庄时灵时不灵,原先被梓衿困在山洞中时失了效,如今身上有毒未尽,这芙蓉花便静静地伏在手腕上,任凭自己如何去感应都不灵——天下终究没有那等好事,能教人的法力一日千里或是永立不败之地。
九商在这热气腾腾中蒸得身上松快了不少,南都一人在屋外转得无趣,不由得苦笑。阿琛去了之后这般久,自己一直都孤零零一个人,却也不觉得气闷。如今自己助了这两个身份不明之人,倒教自己这石壁后的洞天里热闹起来。这小娘子心里有旁人,柳小郎心里有这位小娘子,真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愁。这天底下,你心有我,我心里头又装着你,便是极大的福泽了。想当初,自己同阿琛两情相悦,又是何等快活!如今形影相吊,还要靠着外来的二位给自己这桃源添些活气……南都信手摘了一片嫩叶,放在口边吹奏起来,那声音弯弯绕绕,在叶儿上打着转,飘得极远。
、第五十四章
九商在池中,忽然听得极细极细的乐声传来,她停了手,指尖在水面上顺着那曲调击了几个节拍,顺下去竟是《蒹葭》的调儿。九商记起来,这蒹葭一曲本是红尘中思念情人的古曲,倒越发对南都的经历好奇起来。一时间也想起了不知身处何地的明之,心中暗叹,若是甚么时候自己身上毒素驱尽,定要速速去寻他。
南都在外头吹得一曲罢了,忽见九商乌发素衣,款款自屋内走了出来,发梢上还有些水珠儿不曾拭干。南都晓得她眼睛并瞧不清甚么,却仍能走得步步生莲,不见一点局促,不由得暗赞一声,笑道:“九娘,如此一来可觉得身上宽松些了?”
九商循着声音走到南都身侧,笑道:“还要多些南兄款待,我不曾想到进了灵毓山,除了药泉还有这么一出好的所在。”
南都听得她这般说,心里倒是吃了一惊:“你们自药泉来?后进崎木岭?”九商听得他口气不一般,奇道:“确实如此。我等从后山迷心谷进,除了药泉还有甚么别的路不曾?”南都摇头道:“迷心谷中变幻莫测,谁都不晓得那路本是甚么模样。其中洞、坡、泉不计其数,尤为扰人心智的便是药泉了。多少豪杰进了药泉都不得善终,不过我瞧你倒是因祸得福。你受了‘狼见愁’下的毒雾,却只盲了一双眼,这必是药泉的功效。你如此这般,也算是万幸了。”
九商想到程云亭虽然落入毒谷,却并不见踪影,只怕因了药泉不曾受多大的伤害,心中又多了一分希翼。南都瞧她虽然眼中仍旧雾蒙蒙一片,却不自觉流露出些神采来,倒是好奇,却也不想多问。他是个随性惯了之人,丢开手中的嫩叶便笑道:“九娘,我为你梳头可好?”
九商听得差些跳将起来,南都不过和自己是几日的交情,且梳头这般亲密的事体,如何能教他做来?却听得南都兀自喃喃道:“以前阿琛也是一头的好头发,我与他梳头时,从手指间流过就如浓墨一般,清凉干爽,如今……”
听得南都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九商心中反倒不忍心起来,又一想,南都不过是想为自己梳个头,且凭着他这般的法力同本事,肯屈尊为自己这般,倒是自己福泽深厚。这般一想,九商忙道:“如此劳烦南兄……”她话音未落,便听得南都兴致勃勃道:“九娘可有甚么心爱的首饰?”
九商哑然,本不想将自己镯子中的秘密泄露,却听得南都道:“阿琛原来也有几样心爱的首饰,我都多久不曾取出来……后来尽数丢进寒碧潭里去了,只留了几样做念想。”说话间,他将一枚簪子递到九商手中。九商甫一握住那簪子,便觉得那木质纹理同自己的蝴蝶簪十分相像。她也不作声,细细抚摸一阵,心中断定此簪乃是阴琼木所作,晓得是极好的宝贝。当年阿娘便是将绣成的心法藏在阴琼木雕成的簪子中,这必有其中的道理。如此看来,南都对这位阿琛是真真的好。她轻轻叹一声,手指抚摸间,只觉得那簪子样式十分古朴雄浑,并没有丝毫胭脂粉气。想来那位阿琛也定是极好的人品,才配的上这支簪子。
南都将那唯一的念想都取了出来,如此这般,九商倒觉得自己不好藏私的,便转动镯子,将自己那个牡丹描金匣取出来道:“我在那温柔富贵乡也呆过,这些便是全部的爱物了。”
南都瞧那匣子倒是红尘里那些上等人家女儿所用,越发爱不释手:“这般样式倒是常见,只是在灵毓山里要瞧见,却是十分难得。”他见九商示意自己打开,本来也不在意,抽出来一瞧,竟被镇住了。以南都那等目力,自然瞧出那些都是极好的法器,并不止首饰那般简单。他也不多说甚么,只是取出一枚鸳鸯双股簪来在九商发间比划道:“九娘也是一头极好的头发,不管甚么簪子,都配得。”
九商低了头凭南都熟练在发上编着,自己低头搬弄这梳妆匣,还记得当年在青淮庄,自己每夜都要对着这匣子思念明之。这匣子中,只怕尽数都是明之亲手递与自己的。九商正自出神,却听得南都一声惊呼。她忙抬起头来问道:“南兄这是怎么了?”
南都见九商无意中翻出来的一只砚台,惊得说不出话来,道:“九娘,你既有这般好东西,为甚么不借于柳小郎用?”九商不知所以,满面茫然:“南兄所指是甚?”
南都检出那些个簪环链镯中的一方造型古朴的砚台,低声道:“这方砚台如何放于梳妆匣中?又是如何得来的?”九商朦胧瞧见他手中四四方方的一块,想了一想,恍然道:“那时我还在南方,当初同明之……我夫君二人闲逛,在一处小字画店里瞧见的这个。那店主人是位精神极好的老丈,瞧我们喜欢,便赠与我二人。后来走得匆忙,便丢入匣子里,多久都不曾翻检出来。”
南都将那方古砚握在手心叹道:“你定然不知晓柳兄练的是甚么功夫吧?”九商闻言不语,倒也觉得甚是歉疚,柳小郎对自己一路悉心照拂,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过得半晌,她方抬首道:“还望南兄告知。”
南都一面细细地查看那古砚,一面道:“柳小郎所练的功夫,叫做‘昆仑聚顶’。这方古砚,有个名头,正唤作‘小昆仑’。”
九商听得这话觉得甚是好奇:“这砚台我收在匣中这般久,从不曾觉得它有甚么出众之处,难道竟是件极珍贵的宝物不成?”
南都倒也耐心,细细地解释与她听:“柳小郎的那套功夫,之所以被称为‘昆仑聚顶’,便是因了压力越大,则修炼越有效果。传言中这套古术,若是练到了极致之处,能将整个昆仑山顶于首上。至于这方砚台——”他微微顿了顿,“若是没有这本事之人,自然当做俗物一般,只有将它置于头顶,运转法门,才能体味到它的万千重量。”
、第五十五章
九商听得入了迷,真心不曾料到,自己手中一方古旧砚台这般不凡。她方要再问,却又听得南都一声轻呼:“这翠钿金篦也不是凡品。”九商哭笑不得道:“南兄向来最是稳妥,今日为何如此一惊一乍?”
南都笑道:“我倒不曾料到你瞧起来凡凡,身上竟有这般多的宝贝。只是如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