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小人,欢欢喜喜一路回到桃林,进了竹屋便嚷:‘阿琛,我回来了!’屋里头静得骇人。”九商不自觉地哆嗦了下,想到南都捏着小面人儿兴高采烈进屋时却发现空无一人,心中发寒。
“阿琛绝不可能弃我而去,他也应允了我要蒸茶与我吃,怎么会忽然就走了?再者,他身上半点修为也无,能去了哪里?我猛地回转身子出了门,发疯一般四下寻找。桃树下没有,竹屋后没有,到处都没有。我只觉得脑袋发胀,嗡嗡一片,忽地觉得自己放佛能瞧见四下所有的东西。”
柳臣安恍然大悟,想到当初九商毒发奔出山洞后,也是靠南都的天眼找到的。想必,便是那时南都心情跌宕,冲破了这一关卡。“我瞧见了整片桃林,瞧见了溪水的走向,瞧见了阿琛所说的石婆庵……终于我瞧见了溪水旁卧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放佛是个人。”
“我只觉着五雷轰顶。那团血肉上有我设着结界的残余。怪只怪我太轻视红尘里的力量!”南都的眼睛忽然变得血红,九商虽然瞧不见,却觉着四周的气息都肃杀了起来。“我跌跌撞撞到了溪边,那时……阿琛还吊着一口气……他瞧见我,十分欢喜,看到我手里的面人儿,眼睛里闪亮亮的……”
“莫要再说了……”九商以手抚胸,按捺住心中翻涌的血气,低声央求道。她终于晓得为甚么南都身上总是脱不开那股子郁然的气息,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惨然在怀中逝去,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快活吧?
柳臣安呆在一旁,虽然极想知道阿琛为谁所害,却舍不得九商这般凄苦,忙道:“南兄今日是累了,且喝杯茶吧。”他抽过南都手中的壶,斟了满满一杯散淤茶与他。南都接过道:“多谢……今日九娘也累了,且莫要运功震破眼周的水膜,明日我自会助你解开。”他用眼神示意柳臣安道:“柳兄,带着九娘回屋歇息去吧。恕我不相陪了。”
柳臣安也巴不得他这么一句话,忙扶了九商的手,二人一同回了房。九商不愿早早歇下,坐在榻沿,无意识地抚着毯子。她觉得那金线绣成的花纹甚是有些古怪,便向坐在门框处的柳臣安道:“柳小郎,南兄心思细腻,只怕这花纹也有个甚么念想在里头。”
柳臣安被她这般一提醒,方才想起来:“九娘子说的是。我瞧见南兄的衣袍下摆,都有这花纹模样,绣得弯弯曲曲,不像甚么图形,倒像蝌蚪文似的。”
九商闻言,将那布毯握在手中又细细抚摸了一遍,迟疑道:“只怕是蛇族特有的文字,许是个‘琛’字,也未可知。”
他二人在房内悄声感慨南都的不易,柳臣安到底不放心,又从地上起身趴在窗棂前朝外一看,之间南都一人立于石桌之前,正好能教他瞧见一个侧脸。此时玉钩初上,一片银光如水撒在南都的脸上,仿佛堪堪要滑下来一般。那神色中的痛楚伤心,倒教柳臣安觉着自己背井离乡、苦恋九娘子算不得甚么大事了。他不知如何去宽慰南都,又放心不下九商,只得悄悄儿回到地下,重又躺下了。
第二日,九商早早醒来,眼前一片清凉,曾经的麻痒也一概全无,透过那层水膜,竟能瞧得透亮。这可是她自眼盲以来瞧得最清楚的一回!她心中大喜,自己跳下榻来,倒是惊动了门口的柳臣安。
柳臣安揉揉双眼道:“九娘子你醒得这般早……”他这才瞧见九商神色欢愉,水膜之下的眼眸似有光华流动,忙道:“九娘子,你可是能瞧见东西了?”
九商欢喜道:“确实能瞧见了,不过放佛在水底瞧东西一般——也难怪,眼前还有一层水膜不曾去掉。”
柳臣安闻言,又是快活又是难过,怕九商立马提了脚就要到外面去寻程云亭。却听得屋外南都道:“九娘子的双目可能视物了?”
九商这还是头一回瞧清楚南都的长相。饶是她曾模糊见过,也听柳臣安细细描述过,如今乍一见,还是被他的貌美同气度风华摄住。她心内感激,忙道:“一切都多亏了南兄……”却见南都摆手道:“莫要这般生分。”他俯首细细地查看九商的双眸,道:“是时候用火炼了,随我来。”
九商原以为南都一个小法术便能将自己眼前的束缚去了,可听他这般口气,还要费上一番周折,不由得愣住了。南都领着她同柳臣安走到屋中另一件厢房,一面解释道:“九娘子如今的眼眸仍旧十分脆弱,虽能瞧清楚,却见不得强光。如今经了火焠,才能稍稍稳定下来。”
九商瞧见这便是上回自己沐浴的那间厢房,心中甚是奇怪。柳臣安见那屋子里有个极大的衣柜,在一侧喃喃道:“倒不曾见过这间厢房。”南都轻轻应了一声,伸手打开那衣橱门。
衣柜中如同上次九商来时那般,依旧雾气蒸腾。九商这回目力已足,方将四下瞧个清楚。只见那池四侧的黄金蛇头有呈扁平状,有呈棱状,四头相对,眼中红光闪闪,显得霸气十足。柳臣安惊得嘴巴一张一合,瞧瞧身侧满脸肃穆的南都和神情平静的九商,想说甚么却终究咽了下去。
、第六十一章
南都立直身子,忽然之间,九商觉得他身上多了一股帝王之气,头一回心中生出几分敬畏之心来。柳臣安大气不敢出一声,只是紧紧贴着九商立好。只见南都抬手张臂,念动口诀,那四条金蛇放佛活过来一般,眼中红光大盛,伸长了身子在池中央上方交织在一处。南都身形不动,四蛇齐齐张开口,将池中水吸个一干二净,随后又缓缓退回原处不动了。柳臣安探头一瞧,只见池底宝光灿烂莹然,隐隐还能瞧见池底有甚么红色的东西流淌而过。
柳臣安不明白,九商透过水膜瞧见池底却明白了,只怕那为自己双眼焠炼的“火”便藏在这池下!蛇族自古惧寒畏冷,视火为圣物,这池下流动着的,怕便是翠驼岭上蛇族人能熬过一个个寒冬的根源。九商想到南都的父亲,恍然过来,看来这位父亲还是极疼爱自己的孩儿,将这处圣地留给了南都。只是想到现任蛇王……只怕事关他们蛇族王位,也是秘辛诸多。
柳臣安瞧见九商脸上神色终于有了些波动,只怕是看出了些甚么,暗暗懊恼自己愚鲁。却见南都抬起双臂一震,池底扭动起来,形成了一级级台阶,那池下的红色也清晰起来,正是一团四处游动、红黄相间的火焰。
南都示意二人随着他拾级而下,九商这才瞧清楚,那火焰只是小小的一团,放佛是刚出生的鸡崽儿一般,心里倒疑惑起来。南都也不多言,俯下身来小心地将它捧起来,那火焰便暖暖地在他手心中跃动着。南都道:“九娘,你且站近些儿。”
九商依言走过去,南都手中那团火焰放佛一瞬间被拉长了一般,化作环状。南都将这火环套在九商眼周,念动起口诀来。柳臣安站得略远一些,忽然觉得整个池子底似乎都变成了寒碧潭的潭底,那刺骨之冷教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九商只觉得双目放佛被滚水走过了一遍,不过并无痛楚,反倒十分痛快。那火焰如今在她眼上游走着,她似乎能透过它瞧见南都那张俊美的脸。一时间,一股子极陌生的情绪涌上心头来,郁然、怅惘、怀念……那绝不是自己的。九商屏住心神,猛然知觉这是南都的心绪!
南都失了爱侣后心情这般沉痛,却仍肯为自己费心费力医治,九商感念他的好,却不知如何表达,只得静静地体味着火焰的热度。柳臣安在一侧,只觉着自己的脚已然被冻木了一般,瞧见九商脸上时而忧伤、时而欢愉、时而沉郁的神色,心中忍不住犯嘀咕,想到九商这一回后,便能真正瞧清楚了,待到她找到了程云亭,还能再瞧自己一眼不?
不知道过了多久,九商觉得自己眼周的热度慢慢退了下来,睁眼一瞧,那团火焰又回到了南都的掌心。南都小心地将它放回池底,柳臣安这才觉得自己的手脚慢慢活过来。再回首一瞧,九商一双美目晶灿莹然,柳臣安放佛能瞧见里面有个清清楚楚的自己,一时间竟然看得呆了。他心中有个声音在小声呐喊道,不管如何,一定要跟随着九娘子,不论她夫君怎么不待见自己,只是远远地跟着,也不枉自己来灵毓山中这一遭了。
他三人一道从那衣柜走了出来,柳臣安兀自神魂颠倒,只听南都开口道:“九娘,如今你双目已然好得七七八八,还差那最后一步而已。”
九商放佛重新见了天日,深深感激,却也知道南都不爱自己道谢之言,便道:“南兄,如今我体内毒素还不曾驱尽?”
南都道:“还剩了一丁点儿,已然无妨,你自可以使用法术,只是若不拔出,怕是将来会有隐患。”九商低头静默了一会,抬首笑道:“既然如此,我为南兄赶制一件衣裳可好?我曾经虽瞧不清楚,却一直瞧见南兄一身白袍,从不曾换过。我当初在红尘中也习得了些缝制的本事,手艺虽粗糙,却无它以为报,还望南兄成全。”
南都轻轻笑了一声:“九娘倒和阿琛一般,喜欢这些缝制剪裁。如此,也便有劳九娘子了,在这间厢房后头一件里,只怕有九娘得用的东西。”
九商欢天喜地应了一声,忙忙要去,柳臣安照例要来扶她,蓦然对上她晶亮的眸子,忽然觉着自己失去了甚么。他怅然地瞧着九商轻盈盈地从自己身边越过,还对着自己调皮一笑,苦着脸对南都道:“南兄……”
南都盯住他的脸,似笑非笑道:“柳兄要说甚么?当初求我医治九娘的可是你。”柳臣安瞧见他转身朝屋外走去,忙跟上了几步道:“南兄,我自然要多谢你……如今九娘子这般,我是极欢喜的……只是……”
“只是甚么?”南都脚下不停,口内淡淡道。
柳臣安的养气功夫到底不及南都,追着南都道:“南兄,你说过九娘子这‘珠玉泪’的毒要五行来解,如今已然凑齐了水木金火,是不是还差一行,九娘子便可离开这里?”
南都在一棵老桃树下站定,道:“柳兄算是聪明了一回。你还记得这里不曾?”柳臣安一愣,瞧见这棵树下的泥土颜色似有些不对,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此处……”他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