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好久,九商觉得自己眼眸上的土开始一片片剥落,再一睁眼,已然是一片清明。那种从未有过的畅快席卷了全身。她虽自圣火淬炼过后便能使用法术,可总觉着被甚么压抑着,不得圆转自如。此时放佛身上一层无形枷锁脱落,她狂喜之下,拉着程云亭的手,一个箭步窜上镜湖,在湖面之上轻点莲足,随风起动。程云亭随着她的意思,托着九商细细的腰肢,如同一双矫燕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飞跃。只见倒映出来的便是他二人的掠影,美得惊人。
柳臣安呆呆地看着他二人如同神仙眷侣一般在湖上飞舞,心中酿成一杯苦酒,口里还噙着笑,倒有些要哭的意思。南都瞧见他的模样,低低地道:“昆仑聚顶!”柳臣安的泪倒流了下来:“南兄,我本懦弱,瞧见自己心上喜欢的小娘子这般同别人恩爱,实在束不住自己。你也说过,流泪的才是真性情……如今我就是想哭,且由我自主一回罢。”
南都闻言,隔了好半晌才道:“九娘如今身上的毒都消尽了,夫君也同她团聚,你今后打算如何?出山或是同他夫妇一道往北走?”
柳臣安垂头摆弄着衣角,颇有些孩子气:“我不晓得。我想随着九娘子去,可是程兄一早就不喜我。若是为了我的缘故教九娘子难做,还不如独个儿。”
南都静静道:“若不是你,九娘子这双眼早就盲了,如今你便是她的恩人,一同前去又如何?那程姓郎君,我倒觉得心思太深,不甚喜欢。”
柳臣安想到当初程云亭端给自己的一碗面,心中打了个突,勉强道:“程兄是个好人,许是心思深了些,但对九娘子可是一片赤忱。我若是非用救了九娘子做借口要同他们一道前行,那便是市恩,算不得甚么君子。”
、第六十九章
南都叹道:“也罢!你的心上人好歹还在眼前俏生生的站着,可怜阿琛……”他探手入怀,将厉荷那根软鞭取出,眼角竟也沁出了些水痕。柳臣安也为他伤心,想到厉荷还曾用此鞭在自己身上留了一下子,忙问道:“南兄,那唤作厉荷的妇人,你打算如何?”
南都冷冷一笑,随后却十分落寞:“我若是想取她的性命,自是易如反掌。”他伸手在空中虚抹了一下,柳臣安竟瞧见厉荷藏身在一块大石之后,满面不甘忿恨之色。柳臣安吃惊得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本想伸手去触一触那画卷一般的东西,到底还是把手缩了回来,问道:“这是……南兄,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南都又虚空抹了一回,厉荷狰狞的脸便消失了。他孤寂道:“一面水镜罢了,有甚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多大的本事……本事再大,连心上人都护不周全,又有甚用?”
柳臣安瞧见他紧紧握着衣袍上的绣纹,实在忍不住,出声道:“南兄,这可是阿琛为你绣的花纹?我初初见你时,便瞧见你那下摆,榻上用的,杯上雕的,尽是此纹,实在是好奇。”
南都愣了一愣,这才缓缓道:“我留那妇人一条命。”他见柳臣安不明所以,便道:“这是蛇族自己的文字……”柳臣安恍然道:“这意思便是‘阿琛’?”南都摇头道:“是‘恕’。”
九商方同程云亭二人落在湖边,听得南都这般说,程云亭虽然不知就里,九商却晓得,忙扯着程云亭上前一步坐了下来。南都瞧了他二人一眼:“初时,我寻到了阿琛,他虽然只吊着一口气,倒还能说上两句。他只教我:‘各人都有不易之处,莫要轻易同人为难。’我晓得他的意思,他教我不要被仇恨迷了心智,莫要找姮娥母女报仇,莫要寻那……剥他皮之人。”九商呆呆地听着,程云亭低头沉思。柳臣安磕磕巴巴道:“你允了他?”
南都道:“我怎么忍心连他最后这般要求都不答允?若是凭我当初的性子,掀翻了整个儿京城何妨,踏平了翠驼岭又何妨?姮娥既然那般爱着蛇王的位子,我便教翠驼岭在灵毓山中除名,教她自个儿为王去,这岂不好?”他微微顿了下,涩然道:“可是,阿琛临终的意思我怎能违背!我恨到了极致处,便捏住阿琛曾用过的绣针,在自己掌中刺‘恕’字,直到密密麻麻已然瞧不见掌中原本的纹路,便在衣袍上、被褥上刺。”
九商虽然晓得他这番讲诉的都是过往之事,仍是被他语气中的痛楚同隐忍所摄,不由得泪流满面。程云亭安抚地捏一捏她的手。只听得南都道:“我回翠驼岭,不过控制了圣火所在,这本也是我父亲留与我的,与他们无干。”
柳臣安听到此处,半直起身来,赞道:“对那起贱人,正该用如此的法子慢慢磋磨,教他们到了冬日就想到你的好来!”
南都脸上的笑转瞬即逝:“这妇人救过你二人的性命?”他转身面向程柳二人,见他二人都沉默不语,知晓这是真的。“既然如此,我更杀不得她。便废她七成功力,可好?”
程柳二人对视一眼,俱说不出甚么话来。说来,厉荷救过他二人,他二人自当为她求情;可是厉荷本是个心狠手辣的主,掌中不知握着多少条冤魂。南都这一来,留了她的性命,不过是损些功力,倒是应了那个“恕”字。程云亭心中叹息,若当初自己不曾选那只鳖精作钓钩,那小蛇精是否便能逃过一劫?只不过厉荷滥杀无辜,今日终究要糟报应。
九商见他三人都僵住不作声,开口道:“论来,厉荷害得阿琛惨死,自然是该抵命;只是……”她觉着南都的目光朝自己投来,硬着头皮将话说完,道:“若是阿琛还在,自然不愿你双手再蘸血的,如此费她些功力,又为她留些本事在这山中自保,那是最好不过的。”程云亭同柳臣安听得九商这般说,皆深以为然。柳臣安方要说话,却忽觉镜湖中的水晃了一晃。自他进了这石壁之后的桃源中,还从未见过镜湖中水起过甚么波澜。他正自吃惊,却见南都闭目半晌,缓声道:“姮娥这几日只怕要来找我的麻烦。九娘,既然‘珠玉泪’已解,你也得以同夫君团聚……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还望你们前行颇顺罢。”
九商望着镜湖之上波澜涌动,心下颇骇,却不肯就走,道:“这月余一直多亏了南兄相助,若非南兄,只怕我这双招子便毁了。如今有人要为难你,我等却作了逃兵,算不得君子行径。”
南都摇首道:“你将翠钿金篦裹入亲手缝制的衣袍赠我,已然抵去了我为你医治‘珠玉泪’之毒所耗时力。如今我手握圣火同翠钿金篦,握住了整族的七寸,且身后还有一帮生死相随的老人,你等自然不用为我焦心。你等若是留下,反教我分身乏术。”
九商望了程云亭一眼,瞧他在南都面前一直身体僵直,料到他在此处极不自然——明之同厉荷是一道出现在翠驼岭上的,南兄只怕见着明之就会想到厉荷,而厉荷又是他的心头刺……如此这般,还不如趁早道别,也免去南都同姮娥对战时的后顾之忧。想到此,她也不再坚持,道:“既如此,我们择时动身。南兄这桃源除了寒碧潭外,还有甚么其他的出口?若是按先前的路走去,只怕逃不出曲煌堂中众人之眼。”程云亭见九商同意离开,不自觉地悄悄松了口气,面上微微带出一丝松快来。柳臣安心中甚伤,他想不到九商那般多,只是九娘子说走就走,定然还是同自己的夫君一道,哪里还有他的安身之处!他扭了头对南都道:“南兄,若是我留下陪你一道,可好?”
九商疑心自己是花了眼睛,竟瞧见了南都口角边噙着一丝极浅淡的笑容。只听南都道:“柳兄若是愿意留下,我倒可以多指点指点你的功法。”
柳臣安听了南都这番话,脸上倒露出几分货真价实的笑容。南都望了望重新平静下来的镜湖,重新面向九商同程云亭二人道:“今夜九娘同程小郎先作休憩,明日且由我来为二位指路。”竟是下了逐客令。
、第七十章
九商同程云亭对视一眼,便携手往竹屋去了。柳臣安见自己连九商的门槛都坐不着了,心中自然汪了一坛酸溜溜的醋。南都望着他皱成一团的脸,低声道:“可是后悔了?”
柳臣安赌气将头扭向一边,并不作答。南都也不追问,只是轻轻叹一口气,虽然镜湖表面暂且恢复了平静,也不晓得姮娥她们又再出甚么恶毒的主意——自己若是拼着一口气,违着阿琛的意思将姮娥她们一窝都端了,也好泄去心头之恨!若不是她们当年那般逼迫阿琛,阿琛如何会自毁公里?又如何会连红尘中一小小捉妖姬都斗不过!只是,阿琛已然留了最后一句话同自己……自己还要再违背……南都一低头,一颗晶亮的东西滴到了衣襟里。
九商本让出了一半塌来与程云亭,程云亭却不肯,只是道:“我已多日不曾梳洗,一直窝在山洞之中,难免身上有些污糟,便不糟蹋主人家的床榻了。”九商只得瞧着他在地上歇下,心疼郎君这般亏待自己,她便从榻上探出半个头来小声道:“明之,不如我们进芙蓉庄去住?”
程云亭闻言,精神一振:“九商,你可是法力尽数恢复了?”
九商轻轻叹道:“虽然恢复了个七七八八,也能感应到了芙蓉庄,只是近日来因毒素在身,一直不得运功,心法不曾大成。”
程云亭在地下静默半晌,将手伸来握住九商的小手,低声道:“今夜不要进芙蓉庄。外面那位法力高深莫测,如今我们又在他的地盘之上,忽然二人皆消失了,他自然要疑心……虽然他医了你的毒我极是感激,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芙蓉庄也是不可多得的宝贝,若是被人晓得了,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来,咱们不如安安稳稳歇在房里。小九商也莫怕心法之事,我们离开翠驼岭后寻一处静谧的所在,好好练功——我总觉着,若是心法未曾大成,只怕在枫雪岭上要吃大亏。当年,师娘那般厉害的人都——”
他止住了不说,九商已然习惯了他甚么都藏在心里,并不肯多问,默了一默,轻轻晃了晃程云亭的手,悄悄儿道:“明之,我心里欢喜得很。”
程云亭在暗影中,倒是回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这月余,我倒是从来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