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道:“她可好些了?”不待程云亭答话,她又自语道:“郁汀溪旁的天竺眼,天生是蛇毒的克星,过了一夜,她面上的肿该消得差不离了。”
程云亭听那声音并无不对,只是心中隐隐觉得面前之人同昨日那个悯柔略略有些不同,可到底有哪里不对劲,他却说不上来。他听悯柔不再作声,忙道:“九商确实好了些儿,只是余毒未尽,还有些嗜睡……陆小娘子可能带我一道去那……郁汀溪,再多采些天竺眼?”
悯柔并不作声,只是带头在前面走着。程云亭往回看了一眼,只见草屋紧闭,知晓九商一时半会不会醒来,忙紧紧随在她身后。此时正是清晨,程云亭甚至能听到自己脚下那些草叶上露珠滴落之声。前面的悯柔身形迅速,却总能恰时让他跟上。
绕过了一片殷红如火的蝶兰,程云亭听到了一丝淙淙流水之声,心下先宽了大半。悯柔抬住了步子,抬手指向前方道:“便是那里了。天竺眼素来喜阴,只是那里的石头颇滑,你自小心。”她说完后便径自在溪边坐下,一副万事与己无关的模样。程云亭虽心中觉得甚是奇怪,却也诚恳地道了谢,着手打算起来。那条郁汀溪倒是十分清澈,可程云亭在溪旁竟提不起气来,更莫要谈越过这条瞧着并不宽的小溪了。他心下苦笑,晓得是有甚么禁制,只得老老实实除了鞋袜,打算淌水过溪。他无意间抬起头来,正瞧见悯柔如同古井一般的双眸,里面放佛有千年的寒冰,教程云亭心底一突。
郁汀溪水竟冰冷刺骨,程云亭方探下一只脚,不自觉地一个哆嗦,暗道难怪悯柔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不肯涉足。他在那溪水中蹚了一回,那郁汀溪底有不少细沙,踩着倒是十分惬意。还有些小小的水草,嫩嫩地绕着脚踝处,若不是程云亭一心惦记着彼岸的天竺眼,倒会觉着很有意趣。
待得他趟到溪流中央时,忽然觉着足下放佛着了火一般,饶是他沉稳,也差些叫唤出声。这溪底中央放佛有些玄色的圆石,便是那些滚热的圆石头差些灼伤了自己的足。程云亭迅速在水中跳跃几步,双足又犹如浸入冰雪中一般。他不由得侧身回望,却发现先前在溪边抱膝沉思的悯柔面上出现了些笑意。
程云亭放佛又瞧见了昨夜那个悯柔。这小娘子似乎有两张面具一般,好生奇怪。此时他来不及多想,只是奋力朝岸边爬去。那背阴处的岸上长满了各色青苔,十分滑溜。程云亭好容易揪住岸边一株藤蔓,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待他站定了身子,瞧清楚了面前的景象后,微微吃了一惊。郁汀溪朝阳一面竟是争妍斗艳之花,盛开之势堪比鄂华岭;背阴一面杂草丛生,藤葛纠缠,虽其中颇多草药,却望着便觉着凄凉。
程云亭微微一动,脚下只觉一阵刺痛——竟是一株野棘藜划破了足背,血珠儿一粒粒冒了出来。程云亭待要穿上鞋袜,可想到一会还要再从溪水中趟过,一咬牙,自那野棘藜上踩了过去,将离得最近的天竺眼齐根出掐下。
悯柔一直都在冷眼望着对岸的程云亭忙碌。待得程云亭将一包天竺眼仔细扎好背在身上,又自溪水中趟了过来,她这才动了一动,面上微微有了些变化。程云亭靠岸,便有一只幽香四溢的柔荑伸了过来:“程郎君,脚上受了伤罢?”
程云亭哪肯劳动她,自己爬上了岸,一面撕开一段衣袖来将足背裹上,又背着悯柔着好鞋袜,方转了身道:“陆小娘子……”
“唤我悯柔罢。”一阵柔柔的声音传入程云亭耳中,他微微一愣,还不曾开口,悯柔又道:“罢了,不过是个称谓,这谷里都多久不曾闻人声……”
程云亭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尴尬地立在一旁。悯柔放佛大梦初醒一般,忙道:“程郎君,只怕九商快要醒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罢。”她立起身来,颇有些摇摇晃晃,那鹅黄色的裙裾也有些污渍,只是她浑然不觉,面上又现出了那两个小小的酒窝来,倒教程云亭觉着昨夜那个陆小娘子又回来了。
他们重又绕过那片火热的蝶兰,直到郁汀溪的流水声消失,才瞧见悯柔那件简陋的草屋。程云亭不由在心底暗叹一声,果然是极少出谷之人,活得亦是风餐露宿。他同九商在青淮庄的小竹屋,都比眼前这个强上千万倍。想到九商,他忙紧上几步,进了屋后见九商仍昏沉沉地睡着,自然又是一阵心痛,将身侧的包袱解开来,折了天竺眼喂到九商口边。悯柔一直立在门侧,眼中神色变幻,似乎挣扎了一番,这才道:“天竺眼到底性寒,九商如今虚弱得慌,不如甚么时候将郁汀溪中的火焰石拣几粒来,教九商好浴一浴?”
程云亭的手微微一顿,道:“这法子倒好。”却再没有旁的话。悯柔见他小心翼翼喂着九商,忽然觉得心里烫了起来,她缓缓地将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中,自己却毫无知觉。
九商自夜间作了一回噩梦,后来倒是睡得十分安稳。此时闻到了极熟悉的气味,便张口来接。她睁开眼来,瞧见程云亭一双关切的眼眸,又忙将自己的左手取了出来,发现那红肿依旧,心中不免有些郁郁。
、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程云亭见她神色怏怏然,知晓她自那场梦后更渴望快些抵达枫雪岭,心中暗叹一声,宽慰她道:“当初为沧澜配药,各色药材皆是齐全的,且还有地字一号炉的威力辅佐。如今不过只有一味天竺眼,效力虽是慢了些,可除毒除得更是干净。”
九商微微偏了偏头,这才瞧见门边的悯柔,挣扎着起身道:“阿柔,昨夜委屈了你。”悯柔忙上前两步道:“我素来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塌的,这间小屋子不过是我羡慕红尘中的日子,故而盖一个来顽,自己是极少住的。”
九商想到沧澜,顺手揭开了身上的大氅,道:“红尘之中,怕是没有你想来那般有趣味……不过在咱们妖族瞧来,有些意思,多少凡人恨不得有些术法,好一步登天呢。”
悯柔靠近前来,摆弄着一侧搁置的白瓷盘来,道:“昨夜那些花儿是一日之末,故而口味不甚好,待我今日采了那最新鲜的,来与你们尝。”话音方落,便瞧见她捧着那瓷盘跃出了屋子。程云亭望着她轻快的背影,微微蹙了眉,伏在九商耳侧低声道:“说来奇怪,今日清晨她带了我一道去郁汀溪,那模样那神情,倒放佛不是同一个人似的。整个儿阴郁得很,教人瞧着心里有些打颤儿,哪有这半分蹦蹦跳跳不知人间疾苦的模样儿?”
九商虽身子虚弱,头脑却转的飞快,听了程云亭这一番话,细想一回,道:“按说她只许多年前出谷一回,却对外头各山岭了如指掌……且她那话语间多有冲突之处,我昨夜就觉着有些奇怪,却未曾细想。她说囚龙草本应长在迷心谷药泉之侧,又道外头‘变了天’,不像是常年幽居谷中不谙世事的模样。”
程云亭面色亦凝重起来,半晌吐出一口气道:“咱们且静观其变罢了,如今瞧来,她待我们还算亲厚……”
“若是能早日寻到‘青兰阶’的踪迹……”九商话未说完,程云亭轻轻掩住她的口道:“你如今身子正虚着,莫要再多思多虑了。待你再歇一回,我自返回去取些火焰石来,替你暖暖身子。”说到此处,他心中疑惑更深,悯柔连天竺眼的寒性暖性皆如数家珍,且还晓得用火焰石,这些皆是常人不知道的医理……她若极少出谷,又不像个博览书简之人,如何晓得这些?
二人默默相对,此时悯柔已然兴高采烈捧了那瓷盘进来。九商吃了几瓣,到底觉着同南都的桃花酥相距甚远,便放下了。程云亭有心回郁汀溪取几块火焰石,却不放心悯柔同九商独处一室,便道:“陆……悯柔,不若再劳烦你陪我走一回?蝶兰阵前的那段路错综复杂,我倒怕进去了便出不来。”
悯柔两侧的酒窝儿便深了一些,柔声道:“这算甚么!程郎君以后莫要再提那‘劳烦’之语。”九商冷眼瞧着她温情款款,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来,倒将自己唬了一跳——这悯柔太久未曾见过外人,如今明之又如芝兰玉树一般……若她亦生出那等同嫚茹一般的心来……九商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大氅,颇有些恼恨地瞧着自己左手上的咬啮伤痕。
程云亭同悯柔这一回去得快,回来得也快,除了几粒浑圆的玄色火焰石,程云亭还背了两捆圆木来。饶是九商有些心事,都被程云亭这山野村夫的模样逗得笑了出来。悯柔亦笑道:“程郎君如此人品,却肯替你背这些,你竟还这般没心没肺,实在该打。”
当下程云亭将那些圆木劈作篾片,又取了碧玉藤编作一处。悯柔在一旁打下手,十指飞舞,倒是十分熟练的模样。九商问起来,悯柔亦只道自己在谷中寂寞,不免找些事来消遣,编织些小东西便是消遣之一——连九商身下的那张卖相并不如意的藤椅亦出自她手。这不免让九商有些讶然,她本以为这张藤椅同悯柔用来盛花瓣的白瓷盘皆是来自红尘凡间。
悯柔坐在程云亭下首,一段段将那碧玉藤理顺,口里轻轻哼着小曲儿,声音虽有些喑哑,却别有一番韵味。九商仔细听了一回,却不甚听得明白,想来是悯柔自己闲来无事,随意唱着解闷,并无甚么实据可考。她又听了一段,先听到程云亭出声问道:“这可是鹿族自来的小曲儿?”
悯柔微微一愣,随后脸上多了些喜色,又羞赧道:“不过是自个儿用来哄自个儿开心罢了,哪里是流传下来的。程郎君,你同九商在红尘中呆过,我便唱一首那里的小曲儿,可好?”不待他二人开口,她先清一清嗓子,开口道:“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九商听得分明,这曲词她在楚腰阁时也常听那些姑娘们唱过,伴着琵琶淅淅沥沥的音,故意将嗓子压得十二分低沉,恨不能自家便是那个亡国破家之君,要将胸中那份悲忿直直地抒出来。哪里听过悯柔这般轻快温柔,又带了些欢愉的曲调?她忍不住出声道:“阿柔,这曲子倒不是这般基调。”
悯柔有些讶然,忙道:“为甚?难道非要唱作那凄风苦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