悯柔无意识地轻轻抚弄这面前那丢了花瓣的翠兰,轻声道:“老谷主不知晓,他最钟爱的,当年在青兰阶未下禁制前最爱的便是偷偷溜出谷去,四处作耍。除了那小娘子,还有一位青梅竹马,一直忠心耿耿相伴。后来老谷主留了遗命,此二人这才静下心来留在谷中。若从不曾有外人入谷,他二人相依为命,若能有了血脉,亦算是幽兰谷中有了延续。”
“命不从人愿……我如今都想不明白,一介凡人女子,怎地能进了灵毓山?”悯柔的眼神有些茫然,更多的却是由回忆带来的痛楚。她已然在话语之中将那继承了先谷主遗命的“小娘子”唤作了自己,却仍浑然不知:“那时我才晓得,幽兰谷通迷心谷,而迷心谷正是后山的入口!那女子不知灵毓山的底细,贸贸然上山采药,不知怎地触动了阵法,竟一脚踏入药泉,慌乱中四处扑腾,待她醒来时人已在郁汀溪旁,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把囚龙草。”
九商想到药泉石池中那隔上一段时辰便换一个方位的阵眼,心想若是当初自己踏偏了一步,只怕那阵法将自己同明之一道送来了这幽兰谷也未可知。只是自己当初在药泉边已然寻不到囚龙草的踪迹。悯柔忽然神情悲怆起来:“那日若不是我撒娇撒痴要用火焰石暖足,渠郎怎地可能独个儿来郁汀溪!”她的眼神急切地在那溪流中寻着,放佛还能见到情郎当年涉足寒流为自己探身取石的踪影。
“渠郎寻到了那昏迷的凡人女子,我亦不在意——蝼蚁一般之人,又如何需要我用目光死死拴住?且我同渠郎是数百年的情分,亦师亦友亦伴侣,哪里是旁人能插足的?可便是我最不在意之人,竟套走了渠郎的心!我的渠郎啊,随着我一道修花之人,竟巴巴地对我道,要去红尘中一睹那繁华盛景!”
“莫说我这一辈子自爹爹仙去后都不敢有这样的奢念,他竟因了一凡人的撺掇,便在我面前那般低声下气。要晓得,渠郎是最骄傲地,即便他一直陪着我,亦从不见半分奴颜媚骨。我想亦不想,一口回绝了他之所求,本以为他能从此收心——那时我已然打算着将那凡人速速踢出幽兰谷去,也好教渠郎晓得这幽兰谷里到底谁是主人。可为了能同那女子一道去红尘凡间,他竟肯对我屈膝而跪!那是对祖宗的大礼,我又一直待他甚亲,他竟肯将膝下黄金尽数抛却!”悯柔面上渐渐显出了狰狞痛楚之色,忽然伤心大喝道:“不过是只蝼蚁,竟惹得你这般自轻自贱,渠郎,你可晓得你自己在作甚?”
九商忙轻轻握住悯柔的手,倒教程云亭大吃一惊。此时悯柔随时会暴起伤人,九商竟……悯柔却奇异地缓了下来,声音里也透着些疲累:“渠郎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亦不多言,我瞧见他虽沮丧但沉静的眸子,以为他这是回心转意了,便也放宽了心。”
“不料到了午夜,我竟觉着一阵头重脚轻,软倒在草地之上。那时我正打算将那凡人女子踢出谷去,已然作了半边法——那女子本不是幽兰谷中人,放她出去亦不算触犯了谷规,也没违了先父的遗愿。”
“放倒了我的,除了渠郎,还能有谁?”悯柔喃喃道,随即又是一声苦笑:“他晓得谷主之血能唤醒青兰阶,便趁我不察,在我每日必饮的蝶兰汁中下了药。亏我那般信任他,他竟……”悯柔闭一闭眼,这才续道:“他手边没有趁手之物,便取了旷野花的叶——此叶边缘锋锐有倒齿,亦能当把刀子使。我虽身子软着,可神智清醒着,便瞪大了眼睛瞧他,瞧他到底肯不肯下得去手。”
“他先也惧怕,举了那片叶战栗不止。不知那凡人女子甚么时候出现,道:‘阿渠哥哥,你若再舍不得这位尊贵人,只怕红尘皆成泡影了。’她的一把声音清凌凌的极是好听,我听在耳里,却是满心冰寒。”
“那渠郎……真个下手了?”九商迟疑片刻,到底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程云亭略有些责怪地瞅了她一眼,却不曾发话。
悯柔的音调变了一变,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你瞧着旷野花,好端端地,为甚花朵为翠,根茎作红?”
程云亭先是望着郁汀溪中似翠非翠的水,听了悯柔这一句,便试探道:“难不成是鲜血?”
“不错!这便是我的好渠郎,习得了好本事,便在这翠兰上施了上古秘术,不仅以叶作刀,还要以花朵儿作器皿,好保我鲜血不腐,能教他们有条不紊地找到青兰阶!我一心一意相待的渠郎,为了能同那凡人女子一道离开幽兰谷,便将我钉在地上,虽后来我神智恢复,却半点法力使不得。”
“他们便这么走了?”九商听了这番话,心中五味陈杂。这渠郎算是个狠心人,肯对昔日爱侣痛下狠手,不念半点情分。只是将他幽禁于此度过千年,何尝又不是残忍?
“渠郎在我身边久矣,到底长了本事。取了我的鲜血,竟真教他寻到了青兰阶。”悯柔的面色一变,似乎十分古怪,又带了些残忍的快意:“他以为终于可以逃出生天了,我待他那些年岁的好,他尽数抛在脑后,一心一意便是那幽兰谷外的日子,哪怕在出灵毓山时被废了一身的功力,到了红尘之中,自有新识得的娇娘相伴相随!”她的牙齿开始“咯咯”响动,此时谷中一片静谧,除了郁汀溪中偶尔水流湍急一回,在溪中央的火焰石上激起一个个旋儿外,竟显得这声音尖锐无比,放佛悯柔下一刻便要将那负心人啖肉饮血一般。
九商同程云亭对望一眼,心中皆有些警醒——面前的悯柔不是先前他们识得的那个温和悲悯之人,她会随时暴起,将她记忆之中的鲜血倾洒出来,迁怒于人。不过是一瞬的功夫,九商背对着悯柔,却听到身后的风声呼啸,忙抽出月华剑迎着风声一挡。不料悯柔这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对九商不过是虚晃一招,而后直直向程云亭处扑去!
程云亭反应亦算敏捷,却心系九商,一个错身却是正正对着悯柔的攻势。只见悯柔先前的那头飘逸秀发之中,竟长出两条长而坚实的鹿角来,程云亭甚至已然能瞧清那鹿角之上古朴繁复的花纹。他待要避开,好巧不巧身后正倚着一块形如饮水幼鹿的巨石,左右后路皆被切断,眼见那鹿角锋锐不可硬挡,正朝着自己胸前闯来,不由得有些绝望。说时迟那时快,九商从身后不要命地冲来,悯柔本自神智有些不清不楚,一心一意要同面前的“渠郎”同归于尽,哪里能顾得到身后?九商在情急之中,那些术法甚么的统统抛在脑后,用尽全力将悯柔推在一边,竟是贴身肉搏一般。程云亭本自苦笑,忽见情况生变,忙速速起身,一面将摔在一侧的九商扶起。那头悯柔经了这一摔,倒放佛有些清醒,兀自喃喃道:“姑姑怎地又发了脾气?”
九商同程云亭相视苦笑,如今悯柔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真真是一人二角,壳儿不变,芯换得比翻脸还要快。又见悯柔神情涩然,放佛又痛苦又挣扎道:“每每姑姑要发脾气时,我都能有所察觉,却总是控制不住……”她低了头去看自己的双手,先前那翠色的花汁还残留在掌心,静静地瞧着自己,放佛带了十二分的嘲弄——连自己到底是谁都不太分明,教面前的程郎君如何瞧自己?姑姑总是在自己不知不觉时悄悄儿回来,然后借着自己的手大闹一场,若不是方才九商眼疾手快,只怕便要伤到了程郎君!若真是那般,自己岂不是百死难赎?
九商瞧她神色又涩又苦,不敢再多问,轻轻朝程云亭的方向摇一摇头。程云亭心中失望,知晓今日九商这番循循善诱除了得知一份鹿族的隐秘旧事外,怕是再无所获,不由得又握紧了剖心丸。九商见他右手紧紧握住袖子,神情中亦见迫切,又趁着悯柔呆呆望着溪水出神时同自己打出的口势,手掌不经意地蜷成了一团。她正犹豫间,却见悯柔飞快地提了裙子,自他二人眼前冲离,片刻便消失不见。
、第一百三十三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程云亭倒不曾料到这一出,忙挪到九商身侧道:“若是方才……”
九商望着地下那赤红的旷野花茎,低声道“明之,你的意思便是强行喂了她剖心丸,好教她说出如何寻到青兰阶?再趁着她神智不清……”她抬手举起一片肥厚的叶子来:“同当年那位渠郎一般,以叶为刀,取了她的血,好教我们速速离开这无人无烟的幽兰谷?”
程云亭被她说中心事,倒也坦然:“如今这样耗下去,不是个办法。瞧悯柔那模样,若是肯将我二人放出去,只怕是天方夜谭。”
九商叹道:“我何尝不知?如今我心中自是如同烈火油煎一般——虽然再不曾做得那些噩梦怪梦,可心中总还是惴惴不安,放佛前方便是阿鼻地狱,却总是蒙着一层薄薄的窗纸,教人日夜悬心。若是能早早到了枫雪岭上,管它是甚么刀山火海,咱们只管闯将过去,带了阿娘出山,也好过在此处干坐。”她将手中那片叶子轻轻丢下,虽四处无风却只见那叶子在空中打了个转儿,沉沉地掉入郁汀溪中,不过是一眨眼功夫,便消失不见。
他二人皆有心思,谁都不曾关注到那片旷野花叶的去处。九商回望程云亭道:“只是方才那位‘姑姑’只将渠郎的故事将了一半,虽然得了谷主之血,且寻到了青兰阶的踪迹,可是他同那凡人女子的下场如何,‘姑姑’却是只字不提,我总觉得没那般简单——若真是如此,当年那些鹿族中人便不会哗变么?”见程云亭颇有些不解,她便细细道:“将那老谷主一般的如法炮制,取了血去寻青兰阶,岂不比那飞蛾扑火一般的自戕要好得多?”
程云亭闻言神色亦凝重起来,好半晌才叹气道:“到底还是我思虑不周——只是如今实在叫人焦心。困在此处半点消息也无,若是在外头,还能请沧澜王相助……”
这话倒是提点了九商,她忙忙将沙漠鼠取出,轻轻将那条细长的尾巴扯落。沧澜当时细细嘱咐过,若是她得知了二人有难,那沙漠鼠的双眼必然会泛红色。二人屏气围着那沙漠鼠半晌,却半点消息也无,不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