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这时浑说触霉头。她按捺下自己的心思不提,恭恭敬敬地请金妥娘示下:“奶奶,二爷回来,可要安排灶上备些酒菜接风?”
金妥娘透过门的罅隙,望着屋里头抱作一团的母子三人,生硬地扯一扯嘴角:“这个自然,你且去吩咐罢,就说是我的话。”
香梅领命而去。金妥娘的左眼皮又跳了起来,心中想道,今日一起身眼皮子跳个不停,本还以为是吉兆,哪里晓得是这在外讨债的二叔归家了!她暗暗叫苦,直觉以后家里的平静日子要一去不回头了……只是瞧婆婆同康郎那模样,瞧见了二叔如获至宝,欣喜若狂,自己一个为人媳为者又能如何?
屋里,柳夫人到底是经过大风浪的,如今已然平静了不少,擦了泪颤巍巍地伸手,将膝下跪着的二子拉起来。柳臣安正暗自忐忑,不知如何对母亲同兄长讲述自己在外头这些日子里都去了何处,身上还多了一门精纯的功夫,柳夫人沙哑着开口道:“好孩儿,我不知晓你在外头都作了些甚么,也不想知晓。如今你回来了,咱们便好好儿过。”此时天色已晚,柳臣康忙将桌上的烛台燃上,一点点晕黄的光罩在柳夫人的面上,显得格外安宁。
“娘……”柳臣安心中惭愧,又望向兄长:“大哥……先前的头一个大嫂……”他一句话还不曾说完,柳臣康便一把捂住了弟弟的口:“莫要提这个!”
柳臣安满面惶恐,却见柳夫人神色一冷,露出了当年一家主母的威严:“那妇人本不是甚么良家子,又不曾同你大哥拜堂,死后更不曾入柳家的祠堂,当不起你那句‘先头大嫂’!她横死是她命薄,同咱们柳家没有半分干系!”柳臣安垂头半晌,复又望着兄长,却见他的神色低沉,放佛亦想到了那段极难熬的日子。
柳臣康看着如今的幼弟,剑眉星目,虽在母亲面前啼如幼童,到底已然长大了。当年那暗门子在喜轿中惨死,当天夜里自己便听到了外院子墙沿有动静,还留下了个泥脚印。自己曾拿了鞋样子细细比过,正是阿弟的足寸。自己再蠢,也晓得此事同臣安脱不了干系。“新嫁娘惨死柳家轿”一事在青淮庄,乃至松泉镇上皆传得沸沸扬扬,亦结结实实将自己扯入了人命官司,吃了不少苦头。若不是因了这件事,自己不会娶金捕头之女为妻,只怕亦早早考取了功名,哪里会困在青淮庄中以坐馆为生?当年自己心中不是没有埋怨过幼弟,只是事已至此,他同幼弟自小情同手足,除了默默咽下苦果,侍奉母亲,自己还能如何?
柳臣安亦借着烛光望着大哥。如今的大哥比之先前,越发显得儒雅清癯,放佛一株笔挺修长的瘦竹。若非自己失足成恨,大哥如今怕也是金銮殿上的峨冠博带之人,哪里会似如今这般郁郁不得志?他想到在南都的水镜中瞧见大哥在一群毛孩子中坐着,一字一句地吟哦讲述,心中没来由地发酸。他方想开口,便听到门外香梅的声音道:“太太,奶奶吩咐灶上备了酒菜给二爷接风,摆在哪里还请太太和大爷示下。”
、第一百三十七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柳夫人微微一愣,放佛不曾想儿媳会这般贴心,稍一思忖道:“就摆在我房里,教你奶奶自家多歇息,我这里的事儿莫要多操心。”
香梅听得柳夫人声音十分有力,心下大是诧异,暗想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不差,二爷不过才归家,太太这就放佛重新活过来一般,哪里还有以前的半分槁木死灰?她忙一叠声地传人进来摆盘置饭。
柳臣安见桌上的菜色还是当年自己极爱吃的,一碟酱鸭子,一碟白蒸醋腌的鸡子儿,一盘子麻油拌牛肉,还有一碗清凌凌的榆叶蛋花汤。闻着那熟悉的香味,柳臣安轻声道:“灶上还是阿财叔当差罢?”
柳臣康面上露出了几分笑模样:“你这小子,鼻子倒比阿财叔养的黑子还要灵。”柳臣安在灵毓山里,同厉荷在一处时自是饥一顿饱一顿,糊鱼焦兔甚么都往下咽;后来在翠驼岭的小桃源里,跟着南都多数都是以桃花酥银梭鱼为食,哪里在吃过家中的口味?一双竹箸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将一桌子饭菜扫个干干净净。柳夫人吩咐进来收拾的香梅道:“你且带人去将暖阁收拾出来,罩上碧纱橱,今夜就安排二爷歇在那里。”
柳臣安闻言,面色有些黯淡下来,迟疑着低声道:“娘……如今我若是在家中长住……可家里已有了大嫂……我还不敢教人晓得我回了庄。”最后几句已然低不可闻。
柳夫人同柳臣康面面相觑,柳夫人忽然苦笑一声道:“安哥儿,你心里还是同娘和大哥生分了,是也不是?娘都留不住你!”说罢潸然泪下:“我真恨自己当初为甚要去羞辱那个小娘子,若是不管不顾地顺了你的意,好说歹说教她嫁进来拴住你的心,你是不是便不会走了?”
柳臣安忆起自己的不孝,母亲的乌发中夹杂的银丝明晃晃地刺着自己的眼,伤心道:“娘,休要那般说!只是我犯了大错,又教大哥为我如此蹉跎,实在不敢再连累家里!”还有一句他始终不敢说出口。在南都的水镜中,他便知道这位唤作妥娘的大嫂对自己成见颇深,若是因了自己的缘故教家里鸡犬不宁,大哥两头疲累,还不如自己在外头生活。
柳臣安这一番话道完,便惴惴不安地等着母亲同兄长发话。柳臣康瞧他那模样,心中生出个怪异念头来——阿弟莫不是在外头同那胡九娘私定了终生,如今还将那小娘子安置在外头,自家先回来见过母亲?想到此,他愈发觉着有道理,便朝母亲道:“娘,阿弟如今不是甚么都不懂的孩儿了,你不若便听了他的意思罢?”
柳夫人自柳臣安离家后,镇日里只是吃斋茹素念佛,却不是就此痴傻了。听得大儿这般苦劝,心里也怕将小儿逼得狠了再走一回,只怕自己也受不住。半晌后柳夫人抬手擦了泪,道:“如今你主意大了,我自然听你们的。”打听得柳臣安如今住在松泉镇上的客栈里,柳臣安又再三地保证明日晚间还归家,柳夫人这才绞着帕子放他去了。金妥娘藏在西厢房后,眼望着柳臣安一路出了中堂,婆婆不再命人收拾暖阁,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柳臣安离了家,哪里去松泉镇投宿,不过一转身又回了青淮山顶。如今已然入夜,青淮庄中半数人家都熄了烛火,那些耕读传家门户的子弟们,自然仍挑灯苦读。柳臣安坐在九商当年编成的秋千架上,轻轻晃了一晃,不禁露出个笑容来。
九娘子当初定然在这秋千架上施了个不起眼的术法,柳臣安眉眼弯弯地想。若非如此,这秋千早就断成一截截了,哪里还能如今日这般承得自己的重量。他腹中如今满满的皆是暖意,虽然早春夜间的风还有些料峭,却难不倒常在翠驼岭寒碧潭底用功的柳臣安。半晌,他自秋千架上起身,抬首望一望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又想到了九娘子发间那根月华簪,便将另一面墨晶小水镜自心窝处取出来,轻轻一叹。就在此时,水镜上出现了第一回波动,那头,露出的是九娘子期期艾艾的脸。
九商听到此处,这才知道那日里她命明之因山外对柳臣安下“迷魂散”道歉时,柳臣安为何要住在青淮山上。她望着那头的柳臣安,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儿,原来那时柳小郎就在自己最爱的那架秋千旁。柳臣安见她半晌不出声,轻轻出一口气,挣扎了半晌,又轻轻道:“九娘子,我寻到我师……我父亲了。”
九商在水镜这头目瞪口呆。在她想法中,柳臣安只有母亲同兄长,哪里来的父亲?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道:“这可真是……恭喜了。”
柳臣安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苦笑道:“莫说九娘子你了,当初连我自个儿都是打死不信的。且我父亲就是……就是教我‘昆仑聚顶’之人!”
九商被这一句话弄得彻底茫然了:“这……”她依稀记起来,当年是一个对柳臣安自称“木子老道”之人授了他“昆仑聚顶”之法,还怎地都不许柳臣安唤他师傅。她到底脑袋活络,细细一想,这前前后后果然有迹可循。试问柳臣安当年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不过是凭着一时意气离了青淮庄四处乱闯,竟能一路平平安安到了北方,这里头若说不蹊跷,明眼人谁都不信。要晓得,红尘中世道虽大体太平,可小纷乱不断,定然是这位木子老道一路紧紧相随,暗中照料,才免了柳臣安吃太多苦头。后又授他法诀兼“昆仑聚顶”,也是舍不得小儿四处漂泊,毫无护身之法。
她这厢低了头细细思忖,柳臣安的声音又传来道:“我自小便知道父亲触了今上的霉头,被当朝流放。我是遗腹子,从不曾见过父亲。父亲在大哥脑中还有些模糊影儿,可在我脑中,父亲是娘常年放在枕边匣子里的一副画像。”
九商默然,她亦是自幼失怙,如今听柳臣安这般说来,竟是一阵恍惚,心头还微微带了些悲凉。柳小郎还见过父亲的画像,能听母亲和兄长对父亲的形容细细描摹,可自己却是从不知晓父亲是如何的模样,连芙蓉庄中亦是半点踪迹也寻不着。她亦不急着催问,只是听柳臣安静静地道来。
“我幼年间跟着母亲睡,常常夜里听到娘哭。”柳臣安惘然道。“娘对着画像里的人,哭得浑身都在抖,还拼命用帕子捂着嘴,不敢出声。我怕娘知晓我听到她哭,就死死闭着眼不敢翻身。”
“后来,时日久了,娘只怕也死心了,替父亲立了个生灵牌位,日日上三炷香,不过是作个寄托罢了。父亲名讳唤作‘柳子辰’,大哥同我名中的‘臣’字只怕亦从中化出来的。后来我也想明白了,连他老人家的冠号‘木子’,定然亦从这个名字中变出来的。”柳臣安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娘这般念着他,几十年如一日,他老人家……”
“子不言父过。”九商望着水镜中的柳臣安,轻声道。柳臣安一愣,不禁失笑,喃喃道:“九娘子,你倒不像是灵毓山中出来的狐族女,反倒比江南小娘子还要重那些圣人言语。”
九商心道,若是你知道我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