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白大少爷也敢自己在外面待着了,每天同白大老爷一起出了府门之后,白大老爷去铺子里看生意,他就自己在铺子附近逛逛街、给白大老爷买些外面卖的小吃食回去,甚至自己也能跑去城外钓鱼骑马放风筝,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就回到铺子里去,再同白大老爷一起回转白府。
如此这般就又到了年底,因初八的时候才算彻底出了服丧期,所以除夕晚上仍旧不能放炮,百姓们就把憋了一整年的劲儿全都攒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届时没了任何禁忌,都准备着好生地热闹热闹。
罗扇穿着半旧的藕荷色蜜蜂缠枝花缎斜襟儿夹袄,拿着火箸往炭盆里添了两块银霜炭,将穿着兰花绣鞋的小脚往炭盆边凑了凑,然后继续剥栗子。正月里忌动针线,她老人家白天时除了做饭也就没了事干,和大叔哥两个一天到晚大眼瞪小眼地闷在房里头发呆。
这一年多来他们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白大少爷在的时候还好,三个人可以下棋打牌逗闷子,可白大少爷不能天天来啊,不来的时候这枕梦居里就剩下了大叔哥和罗扇两个人,刚开始的时候俩人还互相讲讲故事说说笑话,时间长了故事也讲完了笑话也告罄了,俩人天天足不出户,睁眼闭眼就是这么一小方天地,没有新鲜事能接触,话题自然就越来越少,以至到后来几乎一整天也说不上一句话。
然而随着这么一天天的相处,彼此间也了解的越来越深,渐渐形成了默契,这个一伸手,那个就知道递帕子,那个一扫眼,这个就把茶水给续上,两人同在一间屋里各做各的事,即便不说话也丝毫不觉得尴尬,一切都无比的自然,就像两个人是原厂出品的组合套装,每一个零件对装起来都是那么的严丝合缝,毫不违和。
大叔哥懒洋洋地躺在小榻上,身上搭了件银鼠皮做的小毯子,一手拿着书看,一手伸到旁边小矮几上去拿碟子里罗扇剥的栗子吃,看了一阵觉得脚冷,便翻了个身儿把双腿蜷起来,眼睛仍盯着书,耳朵里听见罗扇起身出门去了,不多时又重新进来,把一条小薄被盖在了他的腿上,四下里还掖了一圈儿,立时便觉得暖烘烘了。
屋里一暖和,心头又无事,整个人就彻底放松了,看着看着竟睡了过去,一觉醒来觉得嗓子干渴,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一杯温温的茶水已经递到了面前。接过来咕咚咚地灌了个干净,杯子被接回去,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浑身都觉得舒泰无比。
“晚饭想吃点儿啥?”那人儿边往杯里续水边如平时般问着,闲闲淡淡,就如同家人一般,最贴心的温暖都蕴于最平淡的细节之中。
“随便弄点儿,越简单越好。”大叔哥接过罗扇又递过来的茶水,依旧仰脖儿一气喝了个干净,“今天太冷,你也别沾冷水了,我看就把中午剩下的热热吃了就成,就咱们两口儿,不用那么讲究。”
“成,那我就做个简单的,洗脸水还温着呢,你去洗把脸。”罗扇起身出了房门,剩下大叔哥愣愣地坐在榻上惊讶自己方才话中无意间带出的那个词——两口儿。
这个词根本就没有经过他的大脑,就这么随意又自然地脱口而出,好像潜意识里他已经把她和他当成了一家人,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从几时开始就已经不把这个丫头当外人看了,她就这么润物细无声地完全进入了他的生活和思想,令他毫无防备地就接纳了她——或者,是被她收服了?
他有点儿不敢相信,自从二十多年前他与自家断绝了一切关系之后,身边就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了,他一直都很孤独,没有家没有目标,没有寄托没有依靠,他破罐子破摔地赖在白家,只为了守着心爱的女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和她临终前的嘱托。
白大少爷也许算是他最亲密的人,可他对他的感情却复杂得很,他是他心爱的女人的儿子,可他同时也是他的情敌的儿子,她托他好生看顾白大少爷,可这个孩子也许是因为自小没了生母又饱受继母的各种明暗算计的缘故,长大后竟然形成了那样一个冷血又狠辣的性子。他劝过,可这改变不了一个单亲孩子在长年的心理阴影下形成的扭曲的人格,所以他干脆什么都不再说,只默默地看着,在他需要的时候无条件地帮助他达成目的,可这也使得他终究无法把他当成他的家人,他们之间始终有着一层难以说清道明的隔阂。
可这个叫小扇儿的丫头,她究竟是怎样做到的呢?她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他早已荒凉了多年的心和孤独了多年的生命的呢?是因为她实在是像极了他心爱的那个女人?还是因为这个小丫头本身就有着一种奇异的亲和力,不卑不亢、温暖安逸,让你不得不用平等的眼光来看待她、不由自主地因她骨子里透出的那份自尊、自信、笃定、泰然而改变与她相处的态度?
好罢,不管怎样,大叔哥承认自己的确很享受现在这样与她作伴过活的日子,甚至可以说,这是他三十几年生命中最温暖最平静也是最有家的感觉的一段时光,他说不清自己是把她当成了哪一种家人,说成是小妻子,可他对她并无丝毫的男女之情;说成是小女儿呢,她眼中时常流露出的通透与豁达却又十足地像个成年女人;说是小妹妹罢……她又的确小他太多,甚至身子也是才刚开始发育……咳,总觉得这样一来自己就变成了她给他讲的故事里那些专喜欢和“小萝莉”在一起的猥琐的怪“蜀黍”了……
算了,管它的,反正这样的感觉很好,他很享受,只不知还能保持多少时候,过一天就珍惜一天吧,他不想再后悔第二次。
罗扇的简单晚饭不过十分钟就端了上来,见是两大碗黄澄澄、红溜溜、绿油油的蛋香孜然馒头丁,用中午剩下的冷馒头切成丁加上胡萝卜、鸡蛋液和葱炒出来的,另还有一小盆清香鲜美的番茄汤,两个人对坐了开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吃到一半的时候,白大少爷来了,一进屋就挤到罗扇身边坐下,抢了她手中的勺子从她碗里舀了几口饭吃,末了用罗扇递过去的帕子一抹嘴,歪头望着她笑:“小扇儿,正月十五城里放烟花、摆花灯,听说比往年都热闹,我悄悄带你出府去玩儿,好不好?”
罗扇睁大了眼睛:“真、真的么?真的可以带我出去?”老天!她在这小小的地方憋了一年多了啊!是个正常人都会崩溃的啊!她也是个正常的活泼少女啊!她也想出去逛街购物勾搭帅哥给人指路啊!
白大少爷望着罗扇亮闪闪的大眼睛,鼻间呼吸忽然有些短促起来,果断地挪开目光,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往外看天色,听见大叔哥在耳后抱怨:“这么冷的天你开的什么窗子?!”
关上窗户回过身来,脸上恢复了灿灿的笑意:“当然是真的,不仅是十五,以后只要你想出去,我就来接你,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随你自在。”
146瞒天过海
罗扇于是热切地盼望着正月十五那一天的到来,最心爱的小荷包已经准备好了,小荷包里银锭子也准备好了,还有擦汗擦手擦嘴用的小手帕,怕临时会上厕所用的手纸,若不是因为荷包太小装不下,她连自己缝的小坐垫儿都想带上——逛累了还可以垫在石头上坐下来歇歇脚嘛。
大叔哥看着她这几天坐立不安地满屋转悠就觉得心下好笑,当然更多的是怜惜,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正是最活泼最向往大千世界的时候,可她却被禁锢在这么小小的一方院子里,一年多来连门都不曾迈出一步去过,实在是苦了她了。
终于到了正月十五这一日,一整个白天罗扇都茶不思饭不想的,最后还是大叔哥说不吃饱哪儿来的力气逛街,这才胡乱吃了些东西勉强混个狗饱。
天色才一擦黑,罗扇就守在了门边儿,只等着白大少爷来敲门,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才终于听见熟悉的敲门节奏响起,兴奋得跳着脚地过去把门闩拔了,倒把外头的白大少爷吓了一跳:“怎么动作这么快?小扇儿你从屋里飞过来的么?”
大叔哥在廊下站着接口:“你要是再晚来一会儿,这丫头就直接飞出去了。”
白大少爷笑起来,拉了罗扇先往正房走:“别急,先换行头,你这个样子我可带不了你。”
进了卧室,白大少爷把手里拎的布包递给罗扇,罗扇连忙打开,见里面是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半旧的小厮套装,抻开来比了比,大小长短竟然正合适,白大少爷笑道:“放心换上,洗了好几回的,不能做新的给你,恐让人看出来。”
罗扇知道白大少爷的意图了,这是想让她扮成他的贴身小厮混出府去,一来方便,二来也防止被有心人看出她来。忙忙点头应了,把白大少爷推出门去,自己在屋里将衣服换上。
罗扇换衣服的功夫,大叔哥同白大少爷在书室说话,大叔哥压低声音道:“他们如今肯让你独自出府了?怕是某些人还会暗中派人盯着你罢?万一认出了小扇儿的身份……”
白大少爷淡淡地道:“今儿个合府都要出去赏花灯,人多车乱的,想甩掉盯梢的还不容易?我已准备了十几个同我身量一样的人,穿了和我一样的衫子,到时分散在附近,且看他们盯谁去。”
大叔哥闻言不由哈哈地笑起来:“你小子的鬼点子向来多!听你的意思,这几个月似乎已经安排好了什么?”
“自我恢复之后便想了法子缠着白沐昙跟他天天去铺子里,那时我就将以前手底下的管事都暗中观察了一番,”白大少爷说到此话题时眉眼间便带了几分沉肃,“近四成的人已经被他清理了出去,剩下的人里有三成还算牢靠,另七成要么已经被拉拢了,要么就是见风驶舵之流,专看谁得势就为谁效力,不堪重用。”
“也就是说,眼下你们家在藿城的生意基本上已经掌控在你二弟的手里了?”大叔哥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他还真是不简单呢,想当年你刚接手家中生意之后也很费了两三年的时间才把自己的人都替换上去,如今他掌权也不过一两年,能做到这个程度,其能力不容小觑啊!你有什么打算?慢慢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