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琰是没有父母的,他从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爹娘这种东西。
他只有师兄。
他的世界很单纯,单纯到比山里的河水更澄澈,心底有几粒沙都能一眼看得清清楚楚。
而师兄是什么?
师兄是一种不能吃也不能喝的东西,但是,师兄是他的全部世界,离琰要是没有师兄,就会死。因为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一样,这是仅存的唯一的,不可失去的。
离琰身体底子不好,武功始终不能登峰造极,然而在蛊和毒上造诣极高,但师兄不喜欢。所以离琰把自己藏得好好的,绝不会让师兄看到他让小兔子痛得满地打滚甚至将其四肢卸下来的场景。
在师兄面前,离琰一直是纯良无害的。师兄说的话,都是圣旨,比师父的话更重要。
云年怎么会知道,自己一直疼爱的师弟,多少次在夜里只有想着他的脸才能平复身体里奔涌的各种毒药,按捺亲身试蛊尝毒的异状和痛苦。
离琰是坏掉的梨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坏掉了,从里面开始,不过皮还是黄澄澄的,看上去没有半点问题。
直到有一个下雪天,师父从山下带回来一个浑身是伤冻得嘴唇发紫不省人事的姑娘。姑娘是很难看的,因为不知道在雪地里呆了多久,脸几乎都硬了,可以敲下霜来。
师兄亲自照看着,亲手喂药,衣不解带寸步不离。
姑娘还没好全,离琰也病得很厉害,高烧不退,几乎烧得半条命都没有了。云年分不出神来照顾他,每次醒来看到的都是师父,他日日盼夜夜想,只要师兄像从前那样,亲手喂他喝一次药,他就不记恨了,他就原谅他对别人的好。
终于师兄还是来了,那时候离琰几乎已经快要痊愈,但他不介意,年少晶莹的一张脸因为生病颜色越发接近雪色,他盯着师兄回不过神。
以至于云年按着他的脉都没有发现。
云年虽不擅长用毒用蛊,但医术造诣已经远在师父之上,发觉离琰的烧并非生病,而是自己服用毒药。
师兄不动声色,在离琰的药庐里找到这种草药,当着离琰的面合掌,松开一把齑粉。
他以为云年会说什么,会教训他两句让他不要再犯,可是云年只是闭口不言,走出离琰的房间。
再后来,师兄不是他一个人的了。
师兄对师父上慈下孝,师父收了被治好的姑娘做他们的小师妹,师兄也会给师妹做好吃的,手把手教师妹武功,给师妹洗衣服。
他恨不能自己双眼都瞎掉。
可以看不到师兄对着师妹露出的温柔笑容,可以看不到师兄看师妹的眼神渐渐不同,渐渐地,像自己看师兄的眼光一样,充满爱慕。
他把自己关在药庐里不出去,他们的热闹就像一把火,烧得他难耐,烧得他疯狂。
终于有天晚上他想要对云年说自己的心事,只要说出来就可以了,哪怕得回来的是无情的拒绝也没有关系,至少让他说出来。
月光之下的小河边。
他亲眼看到师兄的嘴唇落在师妹额头上,亲耳听到师兄说喜欢,亲眼看到师妹推开师兄跑开,亲眼看到他敬如神诋小心翼翼喜欢着的人。好像站不住一样,在夜色里僵直站着,任由露水打湿他白色的衫。
离琰没能说出口。
那个人落寞的背影像是一个魔咒在他脑袋里盘桓。
他的世界好像处于崩溃边缘,只要轻轻戳一下就可以瞬间倾覆。
如果师父不带师妹回来就好了,只有他和师兄,自由自在一生一世。
屋子里暗得很,但两个人的眼都适应了黑暗,离琰的头藏在臂弯里,这时候终于肯露出脸,就像一只遍体鳞伤的狼。
他缓缓抬起凶狠的眼。
“然后我杀了师父,废了师妹的武功丢下山去,女人真的很讨厌,就是因为她一直哭闹,我让她闭嘴她一直不肯,才把师兄引过来。我本是要杀她的,杀了她就清静了,可惜没有杀成,师兄就赶回来了。我特意让师父把师兄派出去,却偏偏在那个时候回来,就算回来他也不该立刻发现师妹在我的药庐里,师妹一直哭一直闹,师兄,师兄看见了。”
端木朝华整个身体都僵硬了,离琰胸口的血窟窿还在流血,而他却一点都不在意一样。
“你捅得真准,和师兄捅的那一刀一样。他不忍心杀我,偏离心脏的位置,血流不止。”眼睛里装着的是似雪一般的孤寂清冷,离琰继续说,“我几乎以为自己会死了,就躺在那里,三天三夜,竟然没能把我的血流光。”
“师兄带走了那个女人,把我丢下来,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离琰顿了顿,直直看着端木朝华。
“离琰,这是你应得的。”
冷漠的语气,就像当年从云年嘴巴里吐出来的一样,仅仅一句话,让他动不得,流着血躺在那里。
“我早已忘记这一切,是你,端木朝华,让我想起来。我只有忘记师兄是恨我的,才能安然活到现在,你不让我活,我绝不会对你客气。”
说完这句话,离琰狠狠喘了几口气,下床穿衣。
端木朝华僵坐着,半晌才会动,提剑朝离琰扑过去,想将他制住,离琰的身体却只是纹丝不动。
“你还是省省力气,你的内力应该在之前那一掌用得差不多了。”
轻而易举拂开他,离琰的一双眼幽幽地闪着光。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折磨你吗?为什么,天下那么多人里,偏偏挑中了,要与你为难?”
“你这样的疯子,我不需要知道你在想什么。”话虽这么说,端木朝华却后退一步,他忽然畏惧,离琰嘴巴里会说出来的事情。
“呵,在我手里,由不得你想不想。”离琰逼近一步,夺过他手上的剑一把丢在地上。
激越的响声里,离琰伏在端木朝华耳边,失血苍白的嘴唇里,吐出一句话来——
“你娘亲,就是我那个好师妹。”
、说谎(4)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
直到晨曦的光从窗棂打过来,端木朝华还僵坐在床上,被子上的血已经干涸,腥味隐约存在在记忆里。
他忽然觉得很疲惫。
离琰的故事很让人动容没错,但这和他有什么相干,这些和上一辈牵扯的东西,和他到底有什么相干。
就算花山公喜欢的是自己的娘亲,也不是他让他喜欢的,这一切不仅和他无关,和阮千千更没有半点干系,偏偏被套在圈子上的是他们两个。
苦笑在端木朝华薄而锋利的唇上凝结。
摸出怀里的护身符,手指缓缓摩挲,不知道这些还好,知道了反而更加整理不清。
如果说确实是自己亲娘错了,离琰也已经废掉娘亲的武功,算是报过的仇,偏偏自己捅了他一剑。他本就觉得是个受害者,这一剑下去,只怕更不会肯放过自己。
脖子不自主硬起来,他不怕死,只要离琰肯给阮千千留一条活路。
于是当端木朝华终于肯服软低头站在离琰面前的时候。
离琰白而干燥的嘴唇抿了一些茶水沾湿,勾起旁边伺候茶水的侍童,就着口中的茶,强迫少年喝下。
少年被猝不及防推入口中的水呛着,咳嗽不止,脸上浮起嫣红的云,动得人心肠破碎。
“你什么都肯做?只要我放过那个女人和阮千千?”离琰缓缓说,他的伤不重,一来并未戳中心脏,二来已经被捅过一次的地方,上一次没人管都没死掉,现在他贵为西陌国师,进贡的御用药品用在他身上,怎能好得不快。
“是。”端木朝华拧眉看着那个少年,少年在离琰怀里歪着,娇滴滴地嘤咛一声,有意无意地挑眉勾魂一般扫过端木朝华。
“你这个不老实的小东西。”离琰自然没有放过,狠狠咬上一口少年的唇,咬得那薄如云片的嘴唇上滴出血珠。
少年却只是笑,半点不知痛一般,凑上去压住离琰的嘴唇,血涂在离琰的唇上,别有一份娇艳。
深沉的眼里流动的不是欲望,而是憎恶。
离琰捏着少年娇柔的胳膊,话却是对端木朝华说的,“你现在有什么资格跟我说你想通了,现在窗户纸都捅破了,你的话还能影响我吗?你娘欠我的,你本来还清了,我原先打算过不久放你走,现在你又欠我一个窟窿,你还真是,要赶趟子的来欠我债,欠我的债可是不好还。”
端木朝华缄口不言,离琰身上还绑着的纱布从敞开的领口透出来,他似乎是有意,拨弄着襟口,让端木朝华看得更清楚。
“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争也好抢也罢,都不会是你的。何况你连说出来都不敢。我娘亲又有什么错?错都在你你不觉得吗?”
离琰眯起的眼透出危险。
端木朝华硬着声音接着说,“你自己一开始就把心事藏得太深,不敢说,谁都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若你心里想着的真的是他,根本不该留这么多少年在身边,正该因为他收敛,把心事说出来。就算被拒绝,也不会比现在这样的毫无交集差多少。”
“你懂什么。”重重一声喘着气的粗吼,让离琰怀里的少年生生打了个颤。眼前这个小辈怎么可能看清自己的心事,可是他不会懂的,不说还会有一点点希望,那个人兴许还会当自己是师弟,真的说出来,恐怕连这一点点希望都会彻底死光。
“如果他知道了我怀着龌龊的心思做他的师弟那么多年,会恨死我,师兄那样的人,高高在上的,我连碰他一个指头都是对他的侮辱,我怎么敢说,怎么可以说……”离琰的眼圈都是红的,眼周的肌肉跳动着,他几乎要不能看清眼前的人。整个人都被恐惧攫住。
“你觉得是龌龊的吗?”
“什么?”
“连你自己都觉得喜欢他是很龌龊的一件事,那你还喜欢他做什么?真就这么下|贱?你难道是怀着不干不净的心思去想你的师兄?你难道不是像喜欢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喜欢着他,只不过他不是个姑娘。如果你觉得自己是脏的,配不上他,那你永远不会配得上他。就揣着这个秘密,让它烂在你肚子里,陪你一起进棺材吧。”
端木朝华的话在离琰脑袋上重重敲了一记,他在半梦半醒之间一般,好像可以挣脱出来,又被什么紧紧绑缚着。
半晌——
离琰将少年赶出去,似乎浑身力气都没有了,疲惫地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已经冷静许多。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