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
他颔首,翠铃欠一欠身,转身过去,走至那口黑罐前,在两名内监的监视下,将两手伸进去撩了几个来回,继而转身回来,矮身在李然脚边跪下,撩开长发,李然笑着扫一眼,又朝身后那一干人等招了招手,道:“有谁不信的,可以过来看看。”
几个胆大些的立马探身过来,见那雪白脖颈上干净一片,无任何痕迹,均暗自唏嘘感叹,李然深笑着扫诸人一眼,道:“都看清楚了,还有疑问吗?”
如此,再无人吭声。
“既然没问题,那我们就开始。”语毕,笑着虚扶翠铃一把,叩了叩盛金托盘的一角,道:“来,自己拿赏。”
众人一瞧这阵势,一扫方才的犹疑之色,纷纷跑上前去,待所有人一一洗过那“仙水”,李然朝翠铃比了个手势,道:“知道怎么做了?”
翠铃颔首,在人群里扫了一眼,挑了一人领去偏殿,众人不解,暗自窃窃私语,李然啜了口茶水清一清喉,道:“没做过就不用怕,手脚也别乱动,一切自有天意决断。”
众人应下,殿中昏暗安静,他百无聊赖地啜了会茶,觉得无所事事,索性执起手边书册细读,任由那十数人该干什么干什么。
如此,一行人进进出出,很快便检查了个遍。
片刻后,翠铃领着最后一人从偏殿回来,朝李然怒了努嘴,李然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最终落在一个小内监身上,轻咳一声,问道:“韦昭是谁?”
方说完,就见一人白了脸出了列来,正是之前问话的那人。
“是奴才。”
“原来是你。”他无声一笑,将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问道:“你知罪吗?”
“殿下,奴才不明白。”
“翠铃,把烛火拿去,让大家看清楚。”
“是。”
翠铃举着烛台过去,撩开那人的发辫,众人探身过去一瞧,皆被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却原来那人的后颈上竟有一个艳红的凶字,还是西平字符。
所有人均惊恐失色,都道是鬼神仙灵。
事实上,这些个内监宫女从小在宫中长大,可谓与世隔绝,就算是街头卖艺的小儿科,都不定能看穿,别说是这样段数的骗术。
既然神仙显灵,谁人还敢不信,纵使那做贼心虚的韦昭,在看了旁人的惊变之色后,亦吓得滚滚发抖。
李然招了招手,让翠铃附耳过去听话,继而领命离去,不消片刻,一阵铿然之声在殿外响起,两名身着甲胄之人被领着进了来,朝座上那人示意后,将那小内监压了下去。
众人或惊或喜,李然一脸平静地坐着,暗自叹了口气,心道不知道过了今夜,那小子还保不保得住性命?
翌日,鬼神捉凶之说在西平后宫一传十十传百地传了开来,那内监是夜在狱中“畏罪自杀”,这多少在李然意料之内,虽有同情,却也无奈。
他如今要担心的事,其实一件不少。
苏沫自那日甩袖离去后,再次踏足永安殿已是三日之后,进殿来后只沉默不语,目中有怪异的神色,末了略一皱眉,道:“听说贵妃日前来找过你?”
“没错。”
“你就不怕惹朕猜忌?”
“什么都不做,你就不怀疑了?”
“呵呵,事到如今,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徒劳,更何况那个男人如今已是自顾不暇,你道他还能救你?”
对方眼神锐利,李然暗自冷哼一声,依旧一脸淡然地吃饭,脑中千回百转,苏沫也不恼,只一脸闲适地在他身旁坐下。
“害你的奴才已自尽身亡,此事到此为止……至于贵妃究竟与你说了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
听这语气,似乎大有内情,他也不想多问,只半试探半澄清道:“后宫由她负责,问几句也没什么。”
苏沫甚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深以为然:“如此就好,她虽然心高气傲,却也极懂分寸。”
懂分寸?
他在心中无声嗤笑,暗忖那赵妍果然很得他信任,能让如此多疑的苏沫放心至此,果真不是简单人物,至于她究竟想玩什么花样,他不想知道,也不关心,唯一在意的,也只是他二人的那场交易而已。
他正兀自思索,那头苏沫眉开眼笑道:“算了,别说那些扫兴话,今晚可有兴趣陪朕喝两杯?”
“你很高兴?”
“呵呵,自然是了,当然你若愿意,朕会更高兴……”
这话说到后来已听不清了,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李然淡淡扫他一眼,道:“我喝。”
他方说完,苏沫就朗声笑开了。
“如此认命倒也稀奇,不过朕喜欢。”
言毕,叩指在桌上敲了敲,不消片刻,翠铃端着托盘进来,见了那二人的情形,振奋了精神,笑道:“陛下今日兴致真好。”
苏沫如今诸事顺利,又有“美人”相伴,心情之好可见一斑,只见他挑起一边桃花眼,道:“何以见得?”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陛下如今诸事随顺,自然是高兴的。”
她模样生得乖巧,人又机灵,嘴巴极甜,眉眼儿弯弯带笑,十分惹人喜爱,连李然都被感染了一丝欢快劲,神色舒展许多。
苏沫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越发显得亲切和善,有话必应,谈笑间全没了顾忌,一杯接着一杯下肚,大有一醉方休之态。
风起云涌第十五章
这一味乃是上好的西凤,无色清亮透明,醇香芬芳,清而不淡,浓而不艳,是西平特有的宫廷御酿,李然喝了几杯下肚,也觉得甘甜之极,不由赞道:“好酒。”
“你若喜欢,朕可日日陪你喝来。”
对方神色间温情满溢,他也没触霉头,只一脸淡然地抿唇不语,苏沫心情好也不计较,依旧笑逐颜开地品味杯中佳酿。
这么喝了两三盏茶的功夫,那位已有些微醺,桃花眼中光彩熠熠,锃亮得几乎有些灼人。
“你那招够狠,连朕听了都心惊不已,只不过鬼神之说朕从来不信,这内里究竟有什么名堂,可否说来听听?”
李然撇嘴,正想敷衍了事,却听翠铃俏皮一笑,道:“陛下有所不知,那口黑皮罐子里装的是白矾水。”
“白矾?”
许是那至尊之人难得露出如此无知糊涂的模样,她咯咯一笑,道:“白矾水虽无色,可殿下给奴婢的那支狼毫却大有文章。”
语毕,一脸是笑地朝李然望了过来,道:“究竟是何物,还得由殿下来道明。”
李然不忍扫她兴致,也不拐弯抹角,托底道:“没什么,就是沾了点黄姜水。”
这话真够简洁,苏沫却也听懂了,他早些年周游列国,江湖道术见过不少,只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此间内幕,忍不住抚掌大笑,秋水般的美眸中有笑意一波波环绕,瞧着几乎有些勾魂夺魄。
翠铃怔怔望着他,竟似痴了一般。
李然扫他二人一眼,依旧一脸淡然地啜着那醒酒的茶水,沉默片刻后,不无感慨地叹道:“道理其实很简单,没做亏心事就不会心虚,不心虚也不会多此一举,鬼神显灵那是假的,不过是心理战而已。”
这充其量只能算是小儿科,比起他从前在局里见识过的那些个五花八门的招数,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况且做了这么多,终究也是为她人做嫁衣。
翠铃却很是欢快,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转而朝苏沫莞尔一笑,道:“正是了,奴婢之前照着殿下的吩咐,特意嘱咐过他们,若是贼人碰了那水,必定会在后颈留下红色印记。”她说到此,许是觉得有趣,掩嘴一笑,道,“那韦昭显然将奴婢的警告听了进去,偷偷伸手摸过脖子以作确认。殿下一早说过,白矾水遇着黄姜汁铁定显色,还让奴婢写个凶字以正视听,果不其然呢!”
她绘声绘色说来,惹得苏沫抚掌感叹:“如此看来,朕往后的日子再不会无趣咯。”
这话别有所指,李然只撇嘴不应,气氛一时冷清,恭槐安忙赔笑道:“殿下乃机敏人,此番奴才等亦是大开眼界。”
他这话接得巧妙,苏沫笑着叩了叩他的脑袋,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了这套虚与委蛇的调调?”
听这话的语气,倒也无责怪之意,恭槐安笑着应承下来,道:“奴才只是实话实说,若有不当之处,还望陛下指正。”
他在苏沫身边多年,乃是真正的近人,如何不晓得这一位的心思,苏沫方才听他一席话,心中快意大生,又见他如此讨趣,笑着踢了踢他的膝盖骨,道:“这账朕暂且记着,往后一并罚,你二人先下去。”
如此,哪里还有罚的意思,估摸就差找个由头打赏了,二人应下,躬身退出殿去。
内殿只剩李然与他,一点蟠龙火烛下,光影摇曳,似缠似绵,苏沫望着对面那人,叹道:“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朕今日才明白此间真意。”
李然淡淡扫他一眼,见对方脸上有醉,眸中有光,似醉非醉,摩挲着杯沿想了片刻,道:“有句话你大概没听过。”
“哦,说来听听?”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的名言。”
苏沫捏着酒杯想了须臾,末了撇嘴一笑,道:“的确有些意思,文采是好,只太过消极,非成大事者所言。”
这话当真是一针见血,李然微微一愕,下意识抬眸朝他望过去,但见那桃花眼中凌厉锋芒闪动得近乎刺目,一时间驳也不是,不驳也不是,还未来得及开口,对方又道:“况且,得意与失意全在自己手中,何须他人指手画脚?成败得失,不到最后终难成定论。”
“你也别忘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烽烟四起,大好江山就摆在眼前,无人不欲分一杯,你让朕识时务?还是那句老话,‘天下’二字本就人人有份,我欲夺之又有何错?否则,朕那些年的付出岂不都付之东流了!”
他说这话时,眸中虽有冷意,却不乏黯然晦涩,只浮光掠影似地匆匆一闪,犹如在那黑曜石般的浓眸中滴了石青斑纹,如深潭中泛起的一点磷光,苦痛暗藏。
这些年的付出究竟是什么,李然不欲多问,但见对方眉眼间隐约有落寞之色,遂同情地扫他一眼,苏沫兀自执酒壶将面前的酒杯满上,举杯一口饮尽,怅然一笑,道:“你不是朕,怎会明白个中滋味?”
李然撇了撇嘴,不作应答,对方似是被勾起了往事,又或者确实醉了,竟止不住话头,继续道:“那几个女人处心积虑,机关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