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远山又一叩首:“天命之说也绝非一成不变,臣之所以没有一早禀圣,一来是不想让陛下忧心,二来,此事也确实急不得。药食滋补,十年八载,长此以往,必定能有所见效,且殿下的身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补得回来的。”
江诀不语,只冷脸盯着他瞧,目光噬人:“你要记住,朕要的并非竭尽所能,也不是半百岁月,是长命百岁,是他的一世无虞!这是口谕!做不到这一点,就不是告老还乡这么简单了,明白吗?”
“臣……遵旨。”
李远山再一叩首,心中却是七上八下的忐忑。
※※※
江诀回来时,神色已经平静如常。
李然正在喝汤,瞧脸色并没无异样。
煲的是黄芪桂圆羊肉汤,放足了原料,去了羊肉味,味道香醇,有防治盗汗之效。
李然这几晚睡得并不好,胃口欠佳,今日竟然破天荒喝了一碗,江诀看在眼里,只觉得目中刺痛。
他走上前去,从嬷嬷手中接过汤碗,舀了勺羊肉送过去:“来。”
“你很闲?”
“有什么话吃完再问,凉了不好。”
江诀神色正经,甚至堪称严肃,李然失笑之余,终是喝完了他送过来的糖水,盯着他瞧了半晌,道:“出了什么事?”
江诀摇头:“无事。快躺下,切莫着凉了。”
李然纳闷了,江诀见他不信,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你如今什么都不必管,一切有朕在呢。”
江诀边说边扶李然躺下,又体贴地替他掖了掖被角,低声道:“你若不喜欢闲杂人等烦着,朕就严禁任何人进出你的凤宫,可好?”
“随便。”
“放心,有朕在,没人敢说三道四。”
“行了,我好得很,别瞎操心。”
“朕如何是瞎操心?朕是怕……”
“怕什么?”
“无事。你无须知道。只须好好休息,按时服药,遵照遗嘱,什么都不必操心。”
李然见他不想多说,也没追问,不消一会就睡了过去。
※※※
丁顺小心谨慎地进来,凑到江诀耳边低语一二,江诀眸光一冷,将李然的双手掩进被里,招了招手示意丁顺出去再说。
到了外间,江诀沉声问:“怎么捉到的?”
“曲将军设的套,那人就露了马脚。”
“谁?”
“金科状元——秦农监秦义。”
“居然是他!”
江诀目中有冷冽的寒意,尽数凝结成一层冰凌,将所有的感情掩在眸底,冷声问:“就是他烧了临阳的粮草,放消息给西平,半路设伏,差点断送了——原来,竟是他!”
他一字字咬牙切齿地念来,丁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小声回了句是,片刻后问:“厉元帅差奴才来,就是想听听陛下的意思。”
江诀凤目一眯,轻轻念了四个字:“五马分尸!”
此言一出,直吓得丁顺打了个冷战,陪着小心应了声是,匆匆告退而去。
第六十三章
曲烈进来时,江诀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似乎早有预料他会出现。曲烈神色淡漠依旧,正色道:“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陛下?”
“朕知道你想问什么。此事朕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曲烈不应,垂眸径自道:“臣只想问,究竟我北烨前程在陛下心中,有何等分量?”
江诀微眯凤目:“想说什么就直说,朕不想猜也懒得猜。”
曲烈颔首,正色道:“为我统一大业,牺牲所有亦在所不惜,这话您十六年前跟臣说过,臣时刻不忘。今日只想问陛下,是否还记得当日所言?”
江诀盯着他看了片刻,点头。
曲烈神色稍霁,道:“那么陛下应该明白,比起杀了秦义,留下此人将计就计为我所用,显然大有裨益。”
江诀冷哼,不以为意,曲烈继续说:“此人既然是西平奸细,势必能从他口中探得一些西平内幕,而他既然能蛰伏至今,也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人才?哼!差点害得朕家破人亡!的确是个人才!”
曲烈脸上露出个了然的神色,淡淡道:“原来陛下介意的,还是他让殿下遭埋伏中冷箭一事。”
江诀冷哼:“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这一声冷到骨子里,曲烈不禁怔然,继而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名君圣主之说,臣自然不屑,可世人却不尽然,今日这五马分尸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不知会引起怎样的喧嚣,还望陛下三思。”
他一拜后转身离去,眉眼微皱。
江诀待他一向纵容,有别于常人,此次竟然不肯退让,多少让他始料不及。
方走到门口,只见江诀闭目,压下心头所有不甘,沉声道:“回来!”然后咬了咬牙,一字一句硬生生道,“人,朕先交给你,问不出所以然来,还是一个死字。况且,朕如何能让他死得如此轻松?”
曲烈一听,终是暗暗舒了口气,领命而去。
江诀负手站着,望着辽阔的天际沉沉叹了口气。
为达目的,牺牲所有亦在所不惜,这是何等的豪言壮语?
然而,年少时的豪言壮语,到如今看来,竟都成了一纸荒唐言。
哪里还能“牺牲所有亦在所不惜”呢?
※※※
五日后,北烨从杏林城撤军。
苏沫收到消息时,足有片刻的呆愣。
恭槐安候在一旁,分明看到他们天子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一震。
他暗自叹了口气,低声道:“陛下,切莫伤怀,以龙体为重。”
苏沫冷笑:“伤心?朕为何要伤心?北烨既已撤军,朕不知有多高兴。”
他将手中暗报一烧而尽,冷声道:“传阎崇武。”
阎崇武很快就进帐来了,见了苏沫屈膝行了一礼,道:“陛下找臣来,可是有要事?”
苏沫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道:“北烨已撤军,接下来该怎么做,你明白了?”
阎崇武眸中有惊讶的神色一闪而逝,继而一喜,道:“末将在此预祝陛下得偿所愿。”
苏沫朗笑,笑容却没有到眼底,挥了挥手,示意他快快去办。
恰逢项欣素从帐外进来,与阎崇武擦身而过,见了阎崇武面目振奋的神色,不禁纳闷:“是有什么喜事么?”
苏沫不答,只淡淡问:“那日你与朕说过的话,是否还算数?”
项欣素微微一愕,点了点头。
苏沫目色一闪,盯着手中的龙纹白玉扳指瞧了许久,道:“那就这么办吧。”
“什么?”
项欣素满脸纳闷,苏沫喊了声恭槐安,恭槐安躬身上前,苏沫淡淡道:“传旨回去,就说朕已封了二公主正一品妃位,赐号贤妃,居永惠宫。”
“遵旨。”
恭槐安叩首领旨,冲项欣素开怀一笑,道:“奴才恭贺娘娘封四妃之位。”
项欣素犹在梦里,怔怔望着苏沫出神。
苏沫盯着地上那堆被烧成灰烬的暗报出了会神,头也不抬地问:“看着朕做什么?不高兴?”
“为什么?”
“为什么?”
“你那日明明不愿——为何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片刻后,苏沫抬起头来,眯起桃花眼盯着她灿烂一笑,一字一句道:“因为北烨已撤兵,丹丰即将成为朕的囊中物。”
项欣素不由一愣:“你是说——”
“不信?朕可以带你去瞧瞧。”
项欣素目中闪过一丝吃惊之色,一脸惊诧地问:“你不担心?”
“担心?胜利在即,朕有什么可担心?”
苏沫笑,甚至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
项欣素盯着他瞧了会,目中有清明并怜悯的神色:“倘若我是你,此刻必定心急如焚。”
她方说完,苏沫就背过身去再没看她一眼,片刻后冷声道:“你知道什么?”
项欣素走上前两步,盯着他的背影望了须臾,幽幽道:“那日我与弁先生说话时,分明有人在外偷听,之后听说你责罚了柳公子,又听说那人遭了埋伏。不必深想,只须将这事前前后后一串,便能猜个明白。”
苏沫久久不应,良久后感慨道:“你很聪明。可惜了。”
“听说,那一箭正中他心口,不知……”
苏沫负在身后的手一颤,冷声道:“他的事你就不必操心。”
“你呢?能放得下吗?”
她方问完,苏沫就朗声笑开了,似乎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他转过身来,直直盯着她,神色诡异:“唯有强者可以站在朕身边,我……朕相信,他不会轻易丧命。也相信总有一日,他会回到朕身边。”
项欣素苦笑,明知答案如此,却总是忍不住去探求,如此伤人伤己。
苏沫也不看她,幽幽说:“你可知道自己哪里最像他?”
“不知道。”
“你眼睛里的神采最像他,都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傲。不同的是,你是傲气,他却有傲骨。他即使手脚无力躺在朕怀里,没有半句怨言,也能让朕无可奈何,不忍动他半分。其实我很清楚,他会提防所有人,包括朕,也不忘探听对手虚实,像一只狐狸,狡猾之极。”
苏沫神色怅惘,项欣素无言以对。
或许情人眼里出西施,从来都是有道理的。
偏偏那个男人,也确实有着让男男女女着迷的魅惑。
像开在山巅的一朵雪莲,不容人染指,却无端惹人欲望,总想据为已有。
她转开脸去,不愿开到苏沫眼中炙热的神色,道:“他既然如此防备你,你为何还对他如此……”
话未说完,苏沫脸上就再次见了笑,神色温柔亦不乏怅然,低声喟叹:“当年若应了他的提议,或许今日就全然不一样了。”
可惜,世上本没有后悔药。
第六十四章
三日后,丹丰与西平永结同好的消息在十一国传了开来。
李然听江诀提起此事,不禁诧异:“丹丰公主?怎么从没听过有这号人物?”
江诀不屑地撇了撇嘴:“不过是个由头,项启在他手中倒是真的。”
李然摇了摇头:“我看没这么简单,苏沫那个人一向精打细算,不可能没别的目的。”
“管他做什么?你只要想着朕和孩子就好。”
江诀低下头,拨了拨他颈间的长发,神色郁郁,“何况你这样夸赞旁人,就不怕惹朕嫉妒?”
“夸赞?”
李然揉了揉眉,有些哭笑不得,“你觉得我在夸他?服了你了。”
江诀不无委屈地将头埋进他颈窝里,道:“夸赞也好贬损也罢。总之,朕不想从你口中听到旁人的名字。”
尤其是西平尹谦。
李然懒得理他,凝神思索片刻,正色道:“听说你捉到那奸细了?”
“嗯?”
“别装,我都知道。”
江诀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