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独自离开西宫,遣退了身边的宫人,独自散步,不知不觉,竟转入了坤宁宫,清梧院。武帝没有凤君,所以坤宁宫一直空着,人丁寥落,竟没人发现他独自来到了清梧院。
宫人时常会来打扫,但是无人居住的宫殿,终究少了一丝人气。羽歌夜没有进入锁着的房间,而是站在碧屋梧桐下,那上面,还有他和羽良夜小时候玩闹,弄出来的伤痕,他忽然迟疑地用力,竟然把那伤痕撕开,里面,藏着一个油布裹着的东西。
他展开来,没想到,里面竟然是一封信。
“歌夜: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从什么时候,我开始喜欢上你的?应该是你得到我得不到的一切,让我永远只能羡慕的那一天吧?
小的时候,我心中对母君有怨,对你却是无怨的,你虚弱,瘦小,你拥有我得不到的一切,我却有你得不到的健康,那时候,我就知道,天道有纲常,从不会亏待谁,也不会过于宠爱谁。你自小就那么聪明,活的那么辛苦,却不哭不闹。每当面对母君,我无法忍受心中的怨恨,我就喜欢照顾你,一个天真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你不知道你出生的地方有多少丑恶,你不知道你最爱的母君其实双手染满鲜血,你不知道这皇宫终会让你变得不再是你,那时候,我就想要保护你,让你真正得到我得不到的一切,让你拥有我得不到的幸福,永远那么干净,那么纯真。
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是我太幼稚,是你太聪明。从王公公让我掐死你那天开始,你对我的眼神,就不止是纯真,还有防备,我看着你的演技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善于隐藏对我的防备,只觉得那么后悔,是我亲手扼杀了你的纯真,让你明白这皇宫有多残酷。
我想,在我活着的每一天,告诉你这句话,你都不会相信,但是实际上,后来我才发觉,那位我亲母君唯一留下的忠仆,其实是我母族仇家的子孙,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让我的处境更加艰难,让修意母君怀疑我的用心。其实,这些事我都不在乎,我最恨他的,是让你和我从此离心,不复当初。可惜我发现的太晚,他死的太轻松,你信的太容易。
我从不讳言我对你的喜欢,对你的深爱,甚至是着了魔一样的占有欲,我想让你成为世界上唯一干净的人,你却自己把自己染成了黑色,我很讨厌那样的你,却又为了越发动人的你着魔,我贪恋你的美好,也喜欢你游刃有余的样子,你的每一个样子,我都喜欢。
我知道我做过很多错事,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我们都没法挽回。但是父皇告诉我,我们之间隔着的最大距离,不是仇恨,而是皇位。
我坦诚我想要这个皇位,我心里存着阴暗龌龊的心思,有了皇位,我就能得到你,我如疯如魔,时好时坏,有时想对你好,有时想毁掉你,但是最终,我才发现,父皇说的距离,不是你我都想得到皇位,而是只要这张龙椅还存在着,我们就永远一上一下。
你在不夜城的时候,其实我每年都偷偷看过你,看你过得好不好,当你去圣地的时候,其实我在悬崖上,目送你离开,我以为自己逼死了你,但是当你出来的时候,我却感到了巨大的恐慌,你将登上这皇位,而我将彻底失去你。
隔着皇位,至少我还能看到你,走下皇位,我就什么都不是。
我犯了我毕生最大的错误,我知道是错的,但是我还是做了,我也不曾后悔,但是我必须说一句,对不起。
说这些,并不是想要为我赎罪,而是想和你说说我的心里话。如果你能发现这封信,是不是说明你怀念这里的生活,是不是也可以说,你在想我。
我想,如果有这么一天,那么你一定已经感到,皇位,从来不是能让你幸福的东西,坐上它的那天,一切幸福就都离你越来越远。大隆立国两百年,这沉重的负担,压在了我的身上,也压在了你的身上,在这座紫禁城,我们都失去了太多太多,所以我们不得不继续前进,直到失去一切,才真的得到天下。
如果可以,我想一直坐在这皇位上,让你不用感受山河永寂的痛苦,这是真话。
明天,你的大军就将到云京城外,我会亲自去接你。
歌夜,太子哥哥,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羽良夜”
武帝看着这封信,迟疑片刻,将他再次封入油布,放入院中。这封信直到武帝驾崩,新帝继位,新太子住入清梧院,才被人再次发现,虽然这惊世骇俗的感情和秘密被皇宫严密封锁,但是史圣银雨霏的传人,还是将他记到了《暗史春秋·神使·羽歌夜》之中,这封内容复杂难言,用笔却浅白易懂的情书,也被称为“桐心书”,有人解做同心书,有人解做痛心书,成了后世诗词中,有缘无分,有心难言的典故。
转眼又十年,多年不曾出庙的两大祭司,同时入京,但是这一次迎接的,却是即将登基的新帝羽不虚。银族在银海心死后,式微到了极致,所以如今,只剩下羽云歌,唐星瞳两大祭司。
羽云歌如今也已经年迈,但是他早年养尊处优,荣养极好,中年任神职,平心静气,如今,反倒看着十分年轻,比坐在摇椅上的武帝,看上去都要年轻。
而此时武帝身边,站着一对穿着平凡的那萨,两人脖子上,还围着北方特色的皮裘。
“我说,你这么大一身本事,怎么竟活成这个样子?”莽红袖说话依然还是那么爽快,他看着也显老了,但是精神却极好。朔长绝将身上带着的酒囊打开,倒入自己准备的银杯里,旁边的宫人想要接过,却被东宫皇贵君楚倾城拦住。武帝接过银杯,将香气四溢的马奶酒一口饮下,却忍不住咳嗽起来:“本来一直说想要去你那里喝一杯马奶酒,没想到三过青格尔,我却都不曾停留过。”
“陛下操劳国事,自然是没有那么多闲时间。”朔长绝把酒囊放在旁边,如今他生机焕发,脸色微黑,还泛着红晕,正是莽红袖最希望他拥有的脸色。
“看看你,喝杯酒都能难受成这样,我那三个孩子,可都是无酒不欢。”莽红袖说着责备的话,却忍不住移开头去,不忍观看。
“两位祭司来了。”羽歌夜看着进入宫中,和自己都有甚深牵扯,最终却有缘无分的人,露出了坦然的笑容。
唐星瞳看着他这个样子,温柔的脸上露出哀伤的表情:“我想,如果是星眸在这儿,一定会这么做。”他凑近一步,他唇色微紫,是和星眸的另一区别,现在涂了樱红唇彩,倒是有了几分唐星眸的样子,他轻吻武帝的额头。武帝闭上眼,感受自己由金转铜黄的额角边,仿佛真的有那个人,落下的吻痕。
武帝睁开眼,却看到远方宫墙边站着一个白衣人影。大家都察觉了他的视线,向着那里望去,除了一株微微晃动的芍药,却什么也没有。
武帝微微一笑,并没有说什么。
这次见面,气氛实在太过沉重,所有人都觉得心里压了一层阴云,所以武帝主动将他们都遣退,不过从深宫中走来的人,却不是他能遣退的。
“真是不孝,竟让母君,到了太皇太凤的位置。”武帝坐在摇椅上,对鬓角已经有些发白,眼角也生鱼尾的唐修意愧疚说道。
唐修意还能站着,武帝却已经很是虚弱,需要坐在椅子上静养:“推行新政,有一生的时间,还有子子孙孙,你却非要掏空了身子,现在道歉,又有什么用?”
“朕牺牲了那么多,才得到这天下,若是这江山不成盛世,朕怎么对得起。”武帝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含笑看着唐修意。
这位在紫禁城中耗去了一生的男人,很有可能再一次失去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但是他依然坚强地站着,带着即将落在头上的太皇太凤光环,要守护这同时埋葬了他的爱人,他的养子,他的儿子,将来还要埋葬他的紫禁城。
“太凤,陛下该喝药了。”楚倾城端着药碗,唐修意看了一眼散发着浓浓黑莲和炎犀味道的汤药,只觉万物一轮回,这两味药,就陪伴了自己儿子的生死,坚强如他,也不忍心再看,转身离去。
“陛下,夜太医调了药方,或许能有奇效呢。”楚倾城温柔的把药汤递给武帝,武帝却把药碗放在了旁边的小几上。
“倾城,希奇说他无怨,可朕知道他遗憾,听河不曾说过,可朕知道他有怨,只有你,安心养育不虚,朕却因为你的容貌,始终无法对你亲近,你心中,可有怨吗?”武帝握着楚倾城的手,平静的问。
楚倾城低头一笑:“臣君错过了陛下,但是最终,却是臣君陪陛下最久。民间有俗话说,人一生会遇到三个人,你最爱的,最爱你的,陪你一生的。倾城能当最后一人,心中无怨了。”
武帝最爱,无疑是先凤楚倾国,最爱武帝的,却要说“沉睡不醒”的唐星眸,楚倾城依然是那么聪明,从来没认错自己的位置。
武帝握着他的手,即使三大禁术在身,登临神使境界,但是多年辛苦操劳,以法力刺激生机,强撑过削弱世家,推行新政最艰难的时段,他已经掏空了自己的寿命,楚倾城看着这个自己爱了一辈子,陪了一辈子,也错过一辈子的男人,再也忍受不住,他低下头:“药凉了,臣君再端一碗去。”
武帝坐在飞霜殿前的小广场,看着夕阳迟暮,楚倾城的影子越来越细长,又渐渐变得清晰,他发如鸦云,眸如点漆,最动人的是他的笑容,一派天真自然,有点得意洋洋的感觉,充满勃勃生机,让人看到就忍不住想要和他一起笑。
“倾国……”虚弱的武帝缓缓站起身来,觉得衰弱似乎离他而去,眼前出现了唐府的伊甸园,繁花盛开,龙丹树下,少年倾国,笑靥如花。
“歌夜,我来接你回家。”楚倾国牵着羽歌夜的手,言笑如昨。
兴国三十年冬,武帝驾崩,太子羽不虚继位,楚倾城封太凤,唐修意封太皇太凤,被后世尊为武帝盛世的时代,结束了。
千年春秋,百年王朝,不过大梦一场。
(比蒙王朝,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比蒙王朝至此正式完结,说好了要写一些番外,但是我觉得以这本书而言,能写在番外里的,应该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东西,反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