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晃了回去,我们俩坐在地板上,面对面。“我记得我们相遇的时候。”他说。我想起了他告诉过我的经过——大学图书馆里打翻的咖啡——不知道这次会来个什么故事。
“你在忙什么东西。你每天去同一家咖啡馆,总是坐在靠窗的同一个座位。有时你会带着一个孩子,不过通常不带。你面前打开一个笔记本坐着,要么写字要么有时候只是看着窗外。我想,你看起来真美。每天我都从你的身边经过,在赶公车的路上;而我开始期待下班走路回家,那时我能看你一眼。我试着猜你可能会作什么样的打扮,头发会是扎起来还是散开,你是否会吃个小吃,像是一块蛋糕或一个三明治。有时候你面前有一整块烤饼,有时候只有一碟子面包屑,有时候甚至什么都没有,只有茶。”
他哈哈大笑起来,悲伤地摇着头,我记起克莱尔告诉我的咖啡厅,心里明白过来他正在告诉我真相。“我每天都会分毫不差地在同一时间经过那家咖啡馆。”他说,“不管有多努力,我却就是猜不出你决定什么时候吃你的小食。刚开始我想你也许是根据这天是星期几来决定的,可是根据星期几似乎并无规律可循,后来我想也许跟日期有关,但似乎也行不通。我开始好奇你是在什么时候点的小食。我想,也许跟你进咖啡馆的时间有关,因此我开始提早下班跑去咖啡馆,好让自己有机会看到你到达。然后,有一天,你不在那儿。我等啊等,直到看见你穿过街道走来。你推着一辆婴儿车,走到咖啡馆门口的时候似乎遇到了些麻烦,进不去了。你看上去那么无助,进退不得,所以我不假思索地上前给你开了门。你微笑着看着我,说:‘太感谢你了。’你看起来真美,克丽丝。我想吻你,就在彼时彼刻,但我不能,而且为了不让你觉得我跑这么一大截路只是为了来帮你,我也进了咖啡馆,站在你身后排队。在我们等着点东西的时候,你跟我搭话了。‘今天人挺多,是吧?’你说,我回答说‘是的’,尽管对于那个时间段来说那天咖啡馆里并不是特别拥挤。我只是不想断了话题。我点了喝的,要了跟你一样的蛋糕,我不知道是否该问你能不能坐在你旁边,可是等到我拿到自己的茶时你正在跟别人说话,大概是咖啡馆的店主吧,我想。于是我自己一个人坐到了角落里。
“从那以后我几乎每天都去那家咖啡馆。在开过一次头以后,再接着做什么事总是容易多了。有时候我会等你来,或者确保我进去的时候你已经在那里了,不过有时无论怎样我只想到那里去。之后你注意到了我,我知道你注意到了。你开始和我打招呼,或者说两句天气。后来有一次我有事耽误了,当我到咖啡馆,端着茶和烤饼从你身边经过时你竟然说:‘今天你来晚了!’,这时你发现咖啡馆里已经没有空余的桌子,便指着你对面的椅子说,‘你为什么不坐这儿呢?’那天你没有带孩子来,于是我说:‘你真的不介意吗?不会打扰你?’然后我感觉这么说很不好,我害怕你会说是的,其实再转念一想的确会打扰你。可是你没有,你说:‘不!一点儿也不打搅!说实话反正最近也不太顺利。我很高兴能分一分心!’也正是这样,我才知道你希望我跟你说话,而不只是默默地吃我的蛋糕喝我的饮料。你还记得吗?”
我摇了摇头。我决定让他说下去,我想要了解他要说的一切。
“所以我坐了下来,我们聊起了天。你告诉我你是个作家,你说你已经出了一本书,可是第二本写得不太顺利。我问你写的是什么,你却不告诉我。‘是本小说。’然后你又说,‘按打算应该是。’你突然显得很伤心,所以我提出再给你买一杯咖啡。你说主意不错,不过你身上没有钱给我买一杯了。‘我来这儿的时候没有带钱包。’你说,‘我只带了够买一杯饮料和小食的钱,这样我就没办法胡吃海喝了!’我觉得那样说有点怪,你看起来不像需要担心吃得太多的样子,你总是那么苗条,但不管怎么样我很开心,因为这意味着你一定喜欢跟我说话,而且你还欠了我一杯咖啡,所以我们一定还得再见面。我说帮你付咖啡钱一点儿问题没有,不还我饮料也没有关系,我又给我们两个人买了些茶。从那以后我们开始经常碰面。”
我渐渐地看清了一切。尽管我没有记忆,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知道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偶然的相遇,互请饮料。受到与一个陌生人交谈——或倾诉——的吸引力:陌生人不评价,不偏袒任何一方,因为他做不到。一步步敞开心扉,最后变成……什么?
我已经见过我们两人的合影,在多年前照的。我们看上去很开心。那些知心话把我们带到了哪里是显而易见的。再说,他颇有魅力。不像电影明星一般英俊,但比大多数人好看,不难看出吸引我的是什么。到了某个阶段,我一定一边坐在咖啡馆里试图写作一边开始焦急地扫视着门口;在去咖啡馆之前仔细寻思该穿什么衣服、要不要洒上少许香水。接着,有一天我们中的某人一定提议去散散步或去酒吧,甚至可能去看场电影,而我们的友谊随即越过了一条界线改变了性质,变成了要危险得多的东西。
我闭上眼睛试着想象那一幕,这时我开始回想了起来。我们两人,在床上,全身赤裸着。精液在我的肚子上、头发上慢慢变干,我转向他,而他大笑起来,又亲吻了我。“迈克!”我在说,“住手!你必须马上离开。本今天晚点会回来,我要去接亚当。住手!”可是他不听。他探过身来,蓄着胡须的脸贴着我的脸,我们又接了吻,忘掉了一切,忘掉了我的丈夫和我的孩子。我的心往下一沉,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这时我意识到以前自己记起过这一天。当我站在曾经跟丈夫同住的老房子的厨房里,我记起的不是我的丈夫,而是我的情人。我趁丈夫上班时与之偷情的男人。那正是当天他必须要离开的原因,不只是为了赶火车——是因为我嫁的男人要回家了。
我睁开了眼睛。我回到了酒店房间里,他还在我的面前蜷着。
“迈克。”我说,“你的名字叫迈克。”
“你记得!”他很开心,“克丽丝!你记得!”
我的心中洋溢着仇恨。“我记得你的名字。”我说,“其他什么也不记得。只是你的名字。”
“你不记得我们原来有多么相爱?”
“不。”我说,“我认为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不然的话我一定能记得更多。”
我说这些话是为了让他难过,可是他的反应让我吃了一惊:“不过你不记得本,对吧?你肯定没有爱过他,亚当也是。”
“你真恶心。”我说,“你他妈的怎么敢这么说?我当然爱他!他曾经是我的儿子!”
“现在也是,是你的儿子。可是如果他现在走进来,你不会认出他来。你会吗?你认为这是爱吗?他在哪儿?本又在哪儿?他们离开你了,克丽丝,他们两个人。我是唯一一个一直爱着你的人,即使是在你离开我的时候。”
我终于恍然大悟——否则他怎么会知道这个房间,知道那么多我的过去?
“噢,我的上帝。”我说,“是你!是你对我做了这一切!是你袭击了我!”
他走到我的面前,用双臂圈着我,仿佛要拥抱我,开始抚摸我的头发。“克丽丝,亲爱的。”他低声喃喃地说,“不要这么说,不要去想它,它只会让你难过。”
我拼命地把他从身边推开,可是他很强壮,他抱得更紧了。
“放开我!”我说,“快放开我!”我的话淹没在他衬衫的褶皱里。
“我亲爱的。”他说。他开始晃着我,仿佛在安抚一个婴儿:“我的至爱,我的甜心,亲爱的,你原本绝不应该离开我的,难道你不明白吗?如果你不离开,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记忆又回来了。我们坐在一辆车里,在一个夜晚。我在哭,他注视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说几句吧。”我说,“随便什么,迈克?”
“你不是真那么想的。”他说,“你不能。”
“我很抱歉,我爱本,我们之间有问题,是的,但我爱他。他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很抱歉。”
我清楚自己正试图把事情说得简单些,这样他才会理解。在跟迈克共度的几个月里,我已经认识到这样最好。复杂的事情会让他困惑,他喜欢有序、规范,有精切的比率、有可以预测的结果。再说,我不想陷入细节的纠缠。
“是因为我去了你家,对不对?对不起,克丽丝。我不会再那么做了,我保证。我只是想见你,我想向你的丈夫解释——”
我打断了他:“是本。你可以说他的名字,他叫本。”
“本。”他说道,似乎第一次尝试从嘴里吐出这个名字,却发现并不舒服,“我想向他解释清楚。我想告诉他真相。”
“什么真相?”
“你不再爱他了,现在你爱的是我,你想跟我在一起。这就是我想说的。”
我叹了口气:“你难道不明白,即使你说的是真的——事实还不是这样——要跟他说这些的人也不应该是你吗?应该是我。你无权突然跑到我家去。”
我一边说话一边想当时能够逃脱真是好运。本在洗澡,亚当正在餐厅里玩,于是我有机会在他们两人注意到迈克的到来之前把他劝回了家,正是在那天晚上我下定决心必须结束这场外遇。
“我得走了。”我说着打开车门,迈上了砾石地面,“我很抱歉。”
他探身过来看着我,他看上去是那么有魅力,我想,如果他毛病不是这么严重,我的婚姻可能真的会有麻烦。“我会再见到你吗?”他说。
“不。”我回答说,“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在经过这么多年以后,我们到了此时此刻的境况。他又抱着我,我清楚过来:不管我有多么害怕他,也根本不为过。我发出了尖叫。
“亲爱的,”他说,“冷静。”他把手按在我的嘴上,我喊得更大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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