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袭荣走后,庚延一转着酒杯迟迟未饮上一口。
赵元长看了他许久后,终于问道:“有心事?”
他摇头,沉了口气:“只是觉得,宋袭荣来并非为了看我。”
“我也奇怪,你二人何时变得这般要好。”
“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定瀛之间也。”
赵元长正在喝酒,听见庚延一这般说便立刻吞了酒放了杯子,道:“定瀛?那延一言外之意可是指我?这般说来,宋袭荣似乎对我有情不假。”
“很高兴?”
“然也。若宋袭荣是女子,兴许我会动了封他做昭仪的念头。”
“就算他不是女子你依然可以封他做昭仪,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拦得了你?”
赵元长看着庚延一笑道:“普天之下倒是有一人能拦得了。”
“你这般看我,倒好似希望我问你这人是谁。我偏就不问。”
“的确,你不必明知故问。”
庚延一脸红了几许,只得借着饮酒故作无事之态。
赵元长凑近了脸明知故问:“你怎脸红了?”
庚延一斜眼看着他:“醉了。”
“那是醉了话,还是醉了酒?”
“人。”
日昭已东,便早早散了朝,赵元长换下朝服便去了林园。刘名扬早已在此等候,赵元长故意放轻脚步却还是被他察觉,转身行了礼。
“朕让你查的事,可都有结果?”
“回陛下,那所旧宅原是延尉高嵩的老宅。”
“高嵩?就是当年父皇下令满门抄斩的高延尉?”
“正是。高嵩一家被斩后,那间老宅便一直闲置至今。”
赵元长点点头,嘴里念了几声,他突然又问:“你认识的宫中人可有谁姓高?”
“臣不知。”
后来就寝时赵元长又随口问了问黄门,黄门愣了一下,尔后告诉他婕妤正是此姓。赵元长听后点点头,卧于床榻上晃晃而悟,却终没悟出什么来。
五日后,赵元长完朝回来,便见庚延一坐在自己的床榻上手里拿着一张纸蹙眉看着,连他走近也未察觉出来。
他便悄悄走过去,低低一声笑:“在看什么看的如此认真?”
庚延一稍稍惊了惊,见是赵元长便将字条递上前:“远舜王邀我今晚去后山,说有事相商。莫不是他发现了什么?”
赵元长看完之后便抬起头来笑道:“我倒是觉得,他兴许只是为了邀你赏冬月,只是不知今夜是否会下雪。如果下雪了,可真是天公不作美。”说完便走到矮垫上坐下。
庚延一站起来吸吸鼻子:“好酸呐,谁家的醋坛子翻了?”
“我看是你心酸了。”
“是呀是呀,还不是被你给熏的。”
赵元长懒得再跟他贫,拿出一把匕首:“这匕首你带着,总有用处。”
庚延一接过拔出翻来覆去看了看:“削苹果倒是正好。”
赵元长无奈笑笑。
用完晚膳正好酉时刚到,庚延一当着赵元长的面重新打理了一番,还特意笑问赵元长好不好看。赵元长什么也没说,直接伸手将庚延一从未用过的冠给摘了下来,上上下下围着看了一圈,满意点点头。
他笑道:“这才是庚延一。”
庚延一忍着笑走出殿门,刚出泰祥宫赵元长便也跟来了,于是他停下来,等着他问道:“你这是要去做何?”
“刚用完膳,想四处走走。难道不可?”
“可。”庚延一笑道:“那我便不打扰陛下四处走走的雅兴,先行一步告辞了。”
“先生慢走。”
可这走了许久两人仍是一前一后,赵元长看似悠然散步全然不管庚延一突然快步走起来,却总是能在他慢下来时出现在他身后。
庚延一索性退回到赵元长身旁,问道:“若是见到远舜王,你打算说什么?”
赵元长笑道:“真是好巧。”
庚延一忽然觉得鼻尖一凉,伸手摸了摸发觉湿了手指。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望着天:“元长你看,果真是下雪了。”
赵元长替他紧了紧衣襟。
赵元卿站在后山山坡的陡壁头上背对着两人抬头不知在望什么。地上积起的雪显得有些蓝,倒是一些没有影子的地方追着夕阳的余辉,却是泛着微红。赵元卿的脚印不曾有过杂乱,稳健而从容的延伸出来。庚延一叫了他一声,他却不应,侧了侧头,踏着初来的夜色纵身一跃,消失在缓缓而来的雪里。
雪还在下,似白又非白,只是眼前人,早已不在。
赵元长愣了少许,回过神来便立刻冲向陡壁往下看,坡下魅红的雪托着赵元卿高大的身体,那不经意蓄起的柔软仿佛要吞了他。
赵元长什么也不顾了,折身从树林间穿下去直奔赵元卿躺着的地方。赵元卿枕着一块石头,血往外流尽了,渗入雪里,红赤赤好看的一滩。他睁大了眼,眼里映下踏着暮风散散而来的雪,周围是沉静的,整洁的,似乎从来不被谁打扰过,独自躺着,便睡了。
赵元长动作慢了下来,轻轻抬脚走去,渐渐更红了眼。他蹲□拂去赵元卿脸上将要融化的薄雪,恍惚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庚延一找了宫人速去叫太医来,便回到后山陡壁下,瞧见赵元长那模样心生了不忍:“远舜王如何了?”
赵元长闭上眼摇摇头,起身退到一旁:“延一,你来帮卿弟合眼。”
庚延一看向赵元卿,也只得顺从,蹲□合了赵元卿的眼颦眉浅笑道:“远舜王的心意,庚某早已察觉,只可惜,今时今日,只得说声抱歉。”
赵元长递给庚延一一张字条:“这是我在他手里发现的。”
“酉时五刻后山见,有要事相告,不见不散……庚延一字?!”庚延一吃惊看完字条:“庚延一字?!我从未写过这样的字条。”
“我知道你从未写过,也不会写。当是另有其人以你的名义所写,也许你手中这张也不是卿弟执笔。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庚延一忽然想起什么,拿出自己收到的字条摊开:“给我的字条上,写的是酉时七刻后山见。与远舜王手中字条上的时间差了两刻。莫非……有人想以远舜王的死嫁祸于我?”
“这宫里果然有内鬼!”
他站起来顺着赵元长的后背:“你先莫急,难道你忘了远舜王是当着你我的面跳下峭壁的,纵然有人想杀他也绝不可能借远舜王自己的手。”
匆匆赶来的一群人见到赵元长便跪下行礼。七名太医走上前来,被赤雪地上赵元卿的尸首惊得说不出话来,还是莫澜最先醒了,绕过庚延一走上前去蹲□察看伤口情况。
“后脑头骨受重击碎裂,这应该是死因。小腿骨七寸处折断。”莫澜又用手压了压赵元卿的胸口,一口血水便从他嘴里流下来:“恐怕远舜王五脏也有损。”
莫澜继续检查时,无意间从赵元卿怀里摸出一只书函,函外只工整写着亲启二字,并未署明何人亲启。他只好将书函给了赵元长。书函未封,赵元长拿出函纸看过之后便给了身边的庚延一。
函纸上只有一首词:
归至深堂初见晓,惊恍犹梦来心,
幽悠颜秀没华缤,
惟恐梦去,轻韵浅吟吟,
还笑倚窗偏不语,独酌冷酒沾襟,
三千弱水倍凛粼,可已知否?长守一瓢饮。
庚延一看后一声轻叹,将函纸递到赵元长面前。岂料赵元长不接,反而将函皮也给了庚延一:“这首临江仙应是卿弟写给你的,你便拿着。”
弱水能知否,芸芸三千一瓢饮。
庚延一将书函放进怀里,动动唇,无声念了句对不起。
赵元卿的尸首被抬回行迎殿时,随他一道而来的郡臣与宫人们跪在两旁,一直从门口跪到了床榻前。屋内隐忍哭声一片,低低啜泣,赵元长终于忍不住湿了双眼。
夜已微凉,行迎殿内点起了全部的宫灯,桔子一般金得泛了红。太后与赵元崇都来了,一个坐在床榻前静静淌泪,一个站在殿门口蹙眉无言。
褚韩替赵元卿洗了脸,换了身干净的袄衣,抹去发上结痂的血束了发戴了冠。他此刻的模样却是于往时无异,只是稍显得单薄了写。然,逝者已矣,竟又是毫无遮掩的事实。
太后哭得有些头晕了,便让宫人们扶着回了永安宫。
“妖怪未除社稷未安,殿下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自杀。”
“若非亲眼所见他跳下去,朕也绝不会相信卿弟会跳下去!朕,也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可殿下的死确有蹊跷,微臣恳请陛下彻查!”褚韩俯首跪下去。
“朕当然会彻查。”赵元长缓缓转头去看了一眼赵元崇:“金刚石一事已办妥,崇弟也不便多留于顺宜,明日便启程会齐孝。”
“本王的去留不用别人做主。”他看了赵元卿最后一眼,离开了行迎殿。
赵元崇打开殿门时吹进一阵寒风,赵元长朝殿门外望了一眼,雪还没停,不大不小地飘着。
赵元长与庚延一在行迎殿里守了一整夜。亥时,雪终于停了,竟起了月,莹莹昭昭。温柔的光毫不吝啬铺下来,不偏不倚地照着行迎殿,好似长在天边的长明灯,照起新添的孤魂。
庚延一打开殿门,迎着昭月轻唤了声赵元长。
赵元长走到他身边抬起头:“见月了。”
庚延一笑着点点头:“现在一想,我倒是很少见远舜王笑,更不记得他笑起来是何模样了。”
赵元长往殿内微侧了头:“卿弟笑起来和你一样,眉眼弯弯,很好看。”
、第三十一章
赵元卿回远舜这日,宫里几乎所有人从行迎殿站到了宫北门。他躺着的马车消失在人漫漫的大街,这一别,注定成了永远。第二日,赵元崇也走了,康仁晋在他用的膳食里下了一些足以让他睡上一日一夜的瞑晚香。就算赵元崇日后当真怪罪下来,他也有陛下御赐的免死令。
这瞑晚香本就是赵元长找莫澜要的,他知道以赵元崇的性子绝不会听话乖乖回齐孝去,唯有和从前送他去邻国一样,下迷药。
赵元崇醒来时,马车早已出了翯城很远,再走两日便能出顺宜了。赵元崇大喝一声停跳下马车,望着翯城的方向狠狠地笑:“赵元长,你永远都只会用卑鄙的手段!”
“殿下,陛下是怕你也会遇上危险。”
“既然他怕,他又为何不把庚延一送走?!罢了,我们走!愿他赵元长最好别死在皇宫里!”
“殿下若是担心,便可派人留在宫中时时留意着。”
“本王会担心他?笑话!”
宫中似乎顷刻之间沉寂下来,有着和这个飞雪漫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