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的庚延一安安静静地躺着,早已不知床边人为他掉了多少泪。昨日将庚延一抱回穆弥殿,赵元长便让人撤走了炉子并拿了许多冰铺在床榻上,冰快化了,便重新换一些来。他就守着庚延一,过了生平最冷的一夜。
黄门宫人们不敢劝,只得熬了姜茶端去,凉了便又换一碗。
宋袭荣走到宫门外正遇上端了热姜茶的宫人,便接过来亲自端了进去。
赵元长握了庚延一的手靠在床头小寐,宋袭荣抿了抿唇为了缓解有些抑痛的感觉努力扯起一缕笑意。他轻轻放下碗坐了下来,看着赵元长也不出声唤醒。不知从何时起,他变得当真会思念这张脸,宋启如说的对,当初他想得法子太险,如今真是应了。
赵元长突然慌张睁开眼,随即转头看向庚延一,见他还在方才平静下来,只是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些。这一切都被宋袭荣看在眼里,先前努力筑起的笑意渐渐没了。
他深吸一口气又笑起来:“做噩梦了?”
赵元长被突起的声音惊得怔了怔,转头看见宋袭荣不免动了一下眉:“几时来的?”
“有些时候了,见你终于睡了便没叫你。”宋袭荣起身端了姜茶走到赵元长面前:“这茶温度刚好可以入口。”
“谢谢。”赵元长接过啜了一小口便又放下。
“你打算用这方法留庚延一到何时?若是天暖了,庚延一一样会坏。”
“我知道,只是曲云阁修好之前,只能用这个法子。”
“曲云阁?”
赵元长笑了笑:“庚延一的灵阁。”
“你……”宋袭荣显然有些惊讶:“你不打算将庚延一保留下来?!”
赵元长的神情顷刻间就变得和昨日在竹筏上抱着庚延一无异。
宋袭荣看得难受,便心软了:“若是我说我有办法将庚延一永远保留下来呢?”
“入土为安这个道理我明白。”赵元长说此话时没有半点犹豫那是骗人的,他甚至想过丢下一切随他一起去。
“你舍得?”
赵元长摇了一下头:“怎可能舍得。”
宋袭荣无意识间拽紧了拳头,看着庚延一喃喃问了句:“你听见了吗?”他这话像是在问庚延一,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赵元长侧眼看了看他。
“曲云阁何时建成?”
“最早也要十五日后。”
“这十五日庚延一就交给我,只是用冰冻着也放不到十五日。”
“你有何方法?”
宋袭荣调皮地扬了扬眉:“秘密。”
殿外的黄门刚刚禀报太后来了,永安宫的黄门便高声喝道太后驾到。赵元长放开庚延一的手与宋袭荣一同走到寝殿正中央行了躬身礼。与太后一同来的,还有太后的姐姐徐夫人。
听闻庚延一死了,前大司马夫人显得比任何人都诧异,她如何都未曾想到庚延一会遭毒手。从庚延一回来的那一刻起,她便有种不好的预感,皇宫里这次连环案她也从一开始就觉得是庚延一下的手。看着冰床上的庚延一,那张无色的脸否定了她长久以来的怀疑。
这孩子定是受了太多的苦。
徐夫人摸着庚延一的脸,幽幽道:“徐大人死时,我以为是庚延一回来报仇了。如果不是我们,他也不会在外流落了十八年。”
闻言,太后也突然沉默不语。让庚延一住在宫里,她也是想弥补当年的错,若是那时她能放开心怀,兴许庚延一便不是今日这模样。
两位女人的突然沉默倒让赵元长觉得这当中定是隐没了一些事:“徐夫人可否告诉朕当年发生了何事?”
徐夫人睇了太后一眼,道:“差不多十九年前,庚延一的娘亲被妖怪缠上,维绰,也就是庚延一之父,为了救她挡了一剑。那本不是什么足以致命的伤,可剑上偏偏涂了剧毒。徐大人一气之下怪罪婉馨勾结妖怪杀了维绰,于是动用朝廷的力量追杀她。”
赵元长想了想,觉得有些蹊跷,若是追的妖怪倒还合理:“庚夫人一介女子,为何会动用朝廷的力量?”
“这……我也不清楚。”
宋袭荣看着太后不经意间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神情。在太后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眼来时,他便冲她一笑,淡淡开了口:“朝廷竟然会对付一个女子,这未免有些太过了。”
徐夫人不悦地看着宋袭荣,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他说得不错,便只是叹了一口气。
“若朕是延一,兴许会记恨朝廷。”
“你又如何知道他不恨?”
宋袭荣此言一出,连他自己都有些愣了,自觉失言便找了个借口离开泰祥宫。
待他走后,太后方才问赵元长:“他便是你从中敬带回来的那位医士?”
“正是,宋袭荣也是宋启如的弟弟。”
“此人太深,陛下还是防着些好。”
“儿臣会谨记母后的话。”
离开泰祥宫,宋袭荣向侍卫打听了关押高伯山的大牢便朝那里走去。一路走来,侍卫的身影已然比前些日子少了些,只是大牢外却是几重人守着,个个绷着一张脸丝毫未敢怠懈。宋袭荣瞟了一眼他们手里的刀剑,自若泰然向牢里走。
裘桂横跨一步握剑张手拦住宋袭荣,双眼寒勾勾盯着他:“先生,前方是大牢,军有令,闲杂人等不得随便进出。”
宋袭荣牵动嘴角看似有礼笑了一下:“我不过是见陛下这几日来得厉害,所以才想来看看能否从凶手口中探得一些消息。既然不能进那便罢了。”说完他又重重叹了口气,眼神瞟着裘桂的表情变化。见他有些迟疑了便不经意浅淡扬了一下左边嘴角,这表情颇有些邪了:“陛下太想知道庚延一的死因,为此一个人不眠不寝地想,长此下去,他身体必是受不住的。”
“可是……”
“我知道大人在担心什么,只是我不过是医士一介,若当真是有可疑的举动你们大可将我抓起来。”
“……”
“我只是想帮陛下问出庚延一的死因。”
裘桂终究还是敌不过宋袭荣的话,他收手转身背对着宋袭荣道:“请随我来。”
宋袭荣笑道:“有劳了。”
下石阶时,宋袭荣未看清脚下的路滑了下去,幸得裘桂出手快扶住了他,这才没摔下去
“先生小心,牢里光暗。”
宋袭荣感激笑道:“多谢大人。”
四周阴冷的石壁上春日生出的野草枯得只剩零落暗黄的一些了。大牢里还摆着触目惊心用过的刑具,刑具上残留着刚变暗不久的血,有些未被沾上的地方露出来的是更久以前发黑的血迹。庚延一出事你便昏了头么,连自己的妃子都下得去手。宋袭荣不去看那些带着腥味的东西。
狱中出奇得安静,除了高家姐弟俩便未再关押其他犯人,原本还能悠闲哼着小曲的高伯山也在婕妤受刑之后沉默下来,若不是婕妤受了刑罚他还可更加从容。这个仇,他迟早是要报的。
来到两人的牢门前,见裘桂并未有要走的意思,宋袭荣便笑道:“我有些话想单独问问他二人,不知大人是否可以……”
裘桂看看高伯山又看着宋袭荣:“先生不要耽搁太久。”
“好。”
裘桂走后直到听不见脚步声了许久,他才开口:“夫人身上的伤无碍?我这儿有些药膏,夫人若是不嫌弃就用一些。”
婕妤看一眼宋袭荣。这人她见过,听宫人说是赵元长从外面带回宫的医士,本无理由来给她送药才是。她还有些怀疑,可是高伯山却让她收下药膏,她有些不解看向自己的弟弟,她了解他的脾气,原本这般的状况他定会毅然拒接才对,而高伯山脸上挂着依然是从容的笑。婕妤缓缓起身走过去伸出红肿的手,用掌心夹住药瓶。
宋袭荣见到婕妤被拨了指甲的十指不免皱了皱眉:“好狠。”
婕妤迅速收回手,慌张地用袖子遮住:“谢谢先生。”
宋袭荣又走到高伯山的牢门前从怀里拿出一卷白布带子递给高伯山:“上完药便给夫人包扎好伤口,一定。”
高伯山拉开布带大致看了看便冷冷笑了笑,又回到只铺了干草的床榻上:“我似乎应该对你说句谢谢。”
宋袭荣笑了,道:“谢字便不用了,我倒是希望你能回答我的问题。”
高伯山做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庚延一死了,可是死因却如何也查不出来,所以我很是好奇。”
高伯山笑得有些玩味,看在婕妤眼里,这两人似乎并非是在一问一答。他道:“查别人的死因不是你们这些行医之人爱做的事吗,怎么反倒跑来问别人。这样未免太失了颜面抹了黑。”
宋袭荣索性当没听见高伯山话中的嘲讽,继续道:“庚延一曾中过毒,不过他并非死于半相红。半相红这种毒药,你应是听过。”
“当然。”
“因为是你下的毒?”
高伯山只是笑。
宋袭荣抬眼瞟向大牢出口处,地面上映着一只黑影,偶尔会轻微动动。
高伯山也顺着宋袭荣的目光看去,尔后道:“关于庚延一的死我一个字也不会说,你们要是想知道,就去问庚延一他自己,没准他会托梦告诉你们。”
“你说话果真是不留情面。看来今日我也问不出什么。”走了几步他又退回来:“对了,夫人的药膏一日擦两次,过些日子我会带另一种药过来。”
“谢先生。”
黑影刹间退去,宋袭荣与高伯山对望一眼随后出了牢房。
裘桂站在出口候着,宋袭荣刚出来他便问:“先生可问出了什么?”
宋袭荣看了他片刻,轻叹一声:“他不肯说。”
“果然是这样。”
“我不打扰了。”
裘桂点头为礼,目送宋袭荣离去。一旁的侍卫忍不住开口调侃了一句这先生比家嫂还好看被裘桂瞪了一眼。高伯山嘴硬连看着自己姐姐受刑都没透露半句话,区区医士又能问出什么。裘桂转身看着大牢入口这般想。
“姐姐手疼,还是我来为你上药。”高伯山走到与婕妤之间的牢木前向她伸出手来。
婕妤将药瓶交给他。高伯山取下红绸包着的塞子,拉过婕妤的手,温柔地将药粉一点点抖在她指尖上。婕妤便疼得猛然缩手。
高伯山心疼地蹙了眉:“混蛋皇帝,他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不过是有些痛罢了,我没事。”
上完药,高伯山解开塞子外的红绸取出一团揉得很紧的布牵开,还剩得不多的布带似乎包着什么,刚一拉开便掉在了地方。高伯山愣住,立刻捡了起来藏进鞋里。布带末尾处一寸的地方规律地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