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把玩着手中的茶杯,道:“我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怎么会得罪人?”
老四担忧道:“如今天灾,人心大变,若是真的在城中疯传文清是妖孽,只怕最后不是也是了。婉娘还是早做打算,不如收拾一下细软去往长安另行开张。”
婉娘点头道:“嗯,我知道了。多谢老四。”
老四摆手道:“可别提什么谢字,我就是来给你通个信。我要赶紧回去了,如今人心惶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儿呢。”说罢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急匆匆告辞。
文清煮了新茶过来,正好看到老四转身,叫道:“四叔,喝杯新茶再走啊。”
老四回头,担忧地看了一眼文清,道:“不了,你们保重。”
婉娘自己斟了一碗茶,一边啜着,一边自言自语道:“是时候了。”
※※※
沫儿呆愣在门后,一直站到双脚麻木,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这些天,他一直纠结,一会儿想大义凛然地为了洛阳百姓而献身,一会儿又觉得不平:大好的时光还没过呢,凭什么为了那些人要白白送命?甚至有时悲哀地想,如果自己被投入洛河,婉娘和文清会不会想念自己呢?
可是沫儿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要用来祭河的孩子不是自己,而是老实巴交的文清。如此再回想起来,上次与圆德等人的会面,确实是自己心急了些,尚未听明白怎么回事就开始撒泼打滚。
沫儿心里没有一丝解脱的喜悦,反而更加茫然。
※※※
文清不见沫儿出来,还以为他躲荫凉去了,自己将院落打扫干净,走进中堂,却见沫儿僵直地站在门后,一把拉他出来,笑道:“大热天的,你在这里喂蚊子么?”
沫儿的眼珠迟钝地转了一圈,木然看着文清。
文清拉他到前堂树下坐下,道:“你又怎么啦?这些日子怎么总是失魂落魄的?”
婉娘揭开脸上的手帕子,笑嘻嘻道:“沫儿要做学究先生,所以不肯多说一句话。”沫儿默默地看一眼婉娘,闷着头不吱声。
文清拉过一个小脚凳,在沫儿旁边坐下,帮沫儿摇着扇子关切道:“沫儿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婉娘无奈笑道:“整天心事重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虐待你了呢。你瞧瞧人家文清,怎么就没有你这种困扰?”
沫儿悻悻道:“我又不是他。”
婉娘从荷包里摸出十几文钱来,道:“文清你出去买几个烧饼来。小心,不要被抢了。”
文清接过钱,提上篮子出去了。沫儿无言地看着文清的背影不见,突然扭头问道:“真的是文清?”
婉娘平静地“哦”了一声,看来早就知道这个结果。
沫儿呆了片刻,道:“怎么办?”
婉娘毫不在意道:“没什么怎么办的。这是他的命数,在他一出生就注定了的。”
一想到文清要被人像个鱼饵一样丢进洛水,沫儿竟然觉得比丢自己还要不舒服,烦躁道:“你没有办法吗?”
婉娘用手打了个凉棚,仰脸看天道:“只盼天灾赶紧过去,我还安安稳稳地做我的生意。唉,这几个月坐吃山空,严重入不敷出。”
沫儿看她对文清的生死毫不关心,虽然知道她故意的,还是气得七窍生烟,皱眉道:“你别扯开话题,我知道你不会看着文清白白送死的。”
婉娘似笑非笑道:“别给我戴高帽子。我一个生意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沫儿看到婉娘的样子,恨不得扑上去抽她两个嘴巴。忍了半晌,终于恶狠狠道:“你还欠我一个愿望。”
其实沫儿早就想到了,只是心怀侥幸,希望婉娘能主动提出救文清,就不用浪费自己唯一的一个机会了。可是婉娘对他这点小小心思看得更透,硬是摆出一副又臭又硬的样子。
婉娘朝前一探头,夸张地“噢”了一声,嬉皮笑脸道:“欠你什么?你还欠我将近九年的卖身契呢。”
沫儿隔着空气对婉娘龇牙咧嘴,比拟着暴打的动作,道:“别打岔!我要你去救文清。”
婉娘眨眨眼,伸出一个指头道:“最后一次机会了噢?”
沫儿翻翻白眼。婉娘顿时眉开眼笑,拍手道:“不错,成交!哈哈,这两个月来的第一笔生意。”
沫儿顿时觉得后悔了,想要反悔,又觉得白费口舌,悻悻道:“果然是奸商。”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仔细想了一下,一连串儿问道:“文清的爹娘到底是谁?那个鱼头龙身的怪物和这个事情有没有关系?你打算怎么救文清?”
黄三抱着他的花盆走过来,听到此话,深深地看了一眼婉娘,目光中满是忧色。沫儿正好看到,跳起来拉住黄三的手臂叫道:“三哥,你和我说说,文清在闻香榭里长大,是谁带他回来的?他爹爹到底是怎样的人?是不是很厉害?”
黄三恢复了面无表情,摆摆手表示不知道。沫儿撅着嘴巴走开,不满道:“你们就喜欢故作神秘。过会儿我问文清去。”
文清刚好打开门走进来,接口道:“沫儿,问我什么?——新出炉的烧饼,快来尝尝。”
沫儿抓过一个烧饼,猛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哦,我想问,外面情况怎么样。”婉娘在旁边会心一笑。
文清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二十二文只买到四个烧饼,还得躲躲藏藏的才拿回来。听说上东门外发生了瘟疫,很多人感染霍乱,这几天已经关了城门,不让人进城了。”
沫儿的心情更差了。文清眉头紧锁,叹道:“听说汝阳新安等山区,已经有人……把孩子杀了吃。”
沫儿手中的烧饼啪地掉在了地上。文清知道沫儿老家就是汝阳,连忙道:“也许是他们胡说呢……”
沫儿将炒饼捡起来,拍掉沾染的灰尘,慢吞吞地咬着。文清道:“那个脏了,小心拉肚子,你来吃我这个。”
沫儿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道:“你的肚子就吃不坏了?”扭过头不理他。
〔六〕
堂前的梧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一丝微弱的风吹了过来,空气中的燥热似乎减轻了一点。正躺在板凳上假寐的沫儿忽地坐起来,惊喜道:“起风了!要下雨了!”
似乎为了响应他的话,话音刚落,风就大了起来,裹着一股凉丝丝的水汽。原本澄澈湛蓝的天空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土黄色,天空暗了下来。文清高兴极了,拉着沫儿又跳又笑。
梧桐树开始哗哗作响,风越来越大,裹着沙土四处肆虐,打得两人脸儿生疼,慌忙躲进中堂。片刻工夫,天色大暗,榆钱的雨点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面上,腾起一股尘土。文清激动叫道:“下雨啦!下雨啦!”
天空低沉,却不是以往那种乌云盖顶的阴暗,而是一种诡异的明黄色。在这种黄色的映照下,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黄色的外衣,门口的梧桐树张牙舞爪,像两个奇怪的妖魔。
文清还在傻呵呵地兴奋,沫儿却高兴不起来。婉娘看了沫儿一眼,伸了个懒腰道:“凉爽了,真好,正好可以安安稳稳睡一觉啦。”一扭一摆地上了楼。
※※※
风停了,天地之间扯起了直上直下的雨线,门前的台阶很快就积满了雨水。黄三和文清冒雨拿了铁锹,将水引至后面的池塘。
吃过晚饭,雨仍无停息的意思。沫儿的不安更加强烈,却忍着不敢暴露一点。连文清也担忧起来,道:“老天爷心里也没个数,这一通猛雨再不停,旱灾就要转为涝灾了!”
※※※
夜已深。沫儿穿好衣服,静坐在床上,听着外面嘈杂的雨声,心里七上八下。
一丝微光从门缝中透了进来,婉娘低声道:“沫儿,准备好了没?”
沫儿跳下床,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跟着婉娘下楼,裹上披风。打开门看到乌蒙蒙不分天地的暴雨,正要询问怎么办,却见一黑一白两匹马正候在门前。两人便翻身上马。
沫儿乖乖闭眼,黄豆大的雨点迎风打在脸上,疼痛异常,耳边雨声奇大,犹如身处闹市。好在不一会儿,马儿已经停下。
一个男子将沫儿抱下马来,却是蓝一,如此大雨,他却衣衫如常。沫儿好奇,伸手在他衣服上摸了一把,只觉得滑溜溜的,蓝一和气,对他一笑。
婉娘跳下马,道:“赤子呢?”
红衣服的赤子匆匆从雨中钻了出来道:“来了!”
透过雨幕中蒙蒙的灯光,沫儿这才注意到,原来到了香山寺,如今就站在那日自己与文清捉迷藏的石壁旁的小亭下。转过头,沫儿眼前一花,却发现两匹马不见了,乌冬和罗汉静立在一旁。
婉娘看了看天,道,“嗯,不错,成败就看今晚了。”接着交待道:“乌冬、罗汉,你们去龙门口守着,如有异变,及时发讯息给我。蓝一去水下看看情形,不要惊动他;赤子就在这里。”
乌冬等人领了命,闪入雨雾瞬间不见。沫儿情知今晚事关重大,虽心中好奇,却无暇多问。
※※※
除了哗哗的雨声,香山寺里无任何动静,那些老和尚小和尚一个也不见。几盏昏暗的灯笼变成了一个个模模糊糊的光团,但是光线却不十分阴暗,周围的景物隐在雨雾中,飞起的檐角,悬挂的古钟,看起来像是一个个奇形怪状的怪兽。
沫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如今怎么办?”
婉娘摆摆手,走到石壁前拨开已经干枯的藤蔓钻了进去。沫儿连忙跟上。
洞里有一种淡淡的味道,香味中夹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腥味,感觉怪怪的。婉娘点起一小支蜡烛,两人侧着身子沿着缝隙往里走。
前行了约三、四丈,洞口突然向下倾斜,原本飘向里面烛光不知何时折了方向,飘向身后。味道变得浓重起来,沫儿大气也不敢出,拉着婉娘的衣角,亦步亦趋。
再往前走,山洞明显潮湿,脚下的石头光滑异常。沫儿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小心直接滑落下去。
顺着斜斜的山洞走了好久,几乎感觉要下到山底了,前方突然变得开阔,一个乌黑的小水潭出现在面前,在微弱烛光下泛着粼光,发出微弱的水流灵动声。
婉娘停下脚步,将快要燃完的蜡烛竖在石壁上,回头扶了沫儿一把,大声笑道:“逴龙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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