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呆了片刻,飞快地又取出那个小瓶子,将里面的淡绿色膏体一股脑儿地倒出来,在钱玉华的脸上、额头都涂了厚厚的一层。
婉娘道:“不用费劲了。你的合安香,少了虔诚和尊重,想要恢复钱玉华的生气,几乎没可能。”
吴氏固执地揉搓着钱玉华的脸,嘴里念念叨叨地说着这二十多年来对他的思念,俨然是一个被迫离开儿子的可怜母亲。
一瓶香露用完,玉华依然一脸傻相。吴氏慌了手脚,抱着钱玉华先是又摇又拍,后惊慌失措,直至彻底傻眼。愣了片刻,吴氏突然咬牙切齿道:“该死的钱家,遭瘟的钱老太爷……”她开始破口大骂,从二十多年前的钱家如何对她不住,死去的钱忠明如何愚笨,到如今老四如何拐骗了她的女儿,婉娘如何多管闲事,只骂得口沫飞溅,情绪激昂,骂到痛时还狠狠地踹上钱衡几脚。
沫儿在催眠曲一样的骂声中打起了盹,婉娘若无其事地喝茶。吴氏骂得口干舌燥,自己扶了腰猛喘粗气。文清见状,慌忙地倒了茶递过去,诚恳地道:“您润润嗓子再接着骂吧。”
文清老实,本是好意,吴氏只当他戏弄自己,一把打翻茶盅,恶狠狠道:“哪里轮到你这个兔崽子说话!哪里来的野杂种,给我死远点!”
沫儿正睡得迷迷糊糊,被茶盅破碎的声音吓得一跳,一睁眼便见吴氏双手叉腰,正大声呵斥文清,文清满脸惶恐,眼圈微红,笨嘴拙舌贫于应对。沫儿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大声叫道:“你才是兔崽子野杂种,你全家都是见不得光的兔崽子野杂种!难怪钱衡大少爷不喜欢你,泼妇!毒妇!”
吴氏这些年来因心中郁结,钱忠明在时不敢管她,死后更没人管她,她放纵自己的脾气已久,也仗着自己貌美,故意放浪形骸,极为泼辣,众人也难与她一个妇道人家计较。特别是今晚,一见钱玉华变傻,恼怒、心痛、后悔一起袭来,只顾着一时呈口舌之快,未曾想得罪了沫儿这个小泼皮。偏偏沫儿这话句句骂中要害,吴氏更加恼怒,扑过去抓住沫儿劈头就是一巴掌。
婉娘一直气定神闲听她骂人,连听到她骂自己多管闲事都笑眯眯的,但听到她骂文清“小兔崽子野杂种”,脸色顿时极为难看。又见她一巴掌朝沫儿脸上挥来,一个闪身抓住了她的手腕,眼神冷如寒霜:“我的伙计,只有我打得骂得。”轻轻一带,吴氏一个趔趄扑在桌子上。
吴氏看着婉娘冰冷的眼神,竟然没有继续撒泼,自己爬起来手足无措地站到一边去。
婉娘伸了个懒腰,道:“走吧。本来还想借机做个生意,将这瓶真正的合安香卖出去,也给钱家父子个机会。嘿嘿,我带你俩吃夜宵去。”拉过低头含泪的文清和尚怒目而视的沫儿扭身便走。
吴氏听到“真正的合安香”,瞬间明白过来,几步追上,拉住婉娘的胳膊语无伦次道:“我……我……”
婉娘甩开她的手臂,看着天上皎洁的月亮:“今天的月亮可真圆啊。这么快就子时中了。沫儿,南市几家特赦开夜市的酒楼,你想去哪家吃?”
沫儿道:“我想吃烤肉。”
婉娘道:“文清呢?”文清的泪滴了下来,慌忙擦去,低头强笑道:“听沫儿的。”
三人旁若无人地说着,眼看要走出中门,一直跟着后面的吴氏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道:“求婉娘……求婉娘看在玉屏,不,老四的面上,顾念我年老糊涂,把那瓶合安香给了我吧。”一时泪流如注,妆容尽花。
沫儿觉得她又讨厌又可怜,扭脸看向文清;文清本来生气,但见她这么大年纪给自己下跪,心中不忍,跨一步上来拉她起来。
婉娘面无表情,仰脸看着月亮,慢悠悠道:“想我要的香粉不难,可是我讨厌自以为是、胡搅蛮缠的人,更讨厌那些倚老卖老、满口喷粪的人。”
吴氏咽了口唾沫,艰难道:“是,我满嘴喷粪……我给这两位小哥道歉,请原谅老婆子嘴下无德,出口伤人……”
钱府大院死一般寂静,连个巡夜的仆人都不见,悬挂的灯笼在明亮的月光下发出诡异幽暗的黄光。吴氏忍气吞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头哈腰地将婉娘三人又请回了中堂。
这一闹,沫儿的瞌睡也没了,索性搬个矮凳坐在婉娘的脚下,托腮听故事。
吴氏殷勤地给婉娘斟了茶,看一眼傻呵呵的钱玉华,又转过头来眼巴巴地望着婉娘。
婉娘却不紧不慢问道:“钱夫人,你从哪里学的制香的本事?”
吴氏看着婉娘的脸色,陪着小心道:“我……十年前在长安,认识了一位女子,深谙花草经营之道,常常自己采了花草制作胭脂水粉,我曾和她讨教过些经验。”见婉娘不答腔,似乎等她继续说,便接着道:“两年前我在洛阳也见过她,可她装不认识我,以后便没有来往了。”
婉娘道:“那她如今呢?这次的幽冥草、尸香精、合安香,是她教你做的?”
吴氏眼神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道:“不,这些东西,都是我自己慢慢调配出来的。听说她创办什么邪教,两年前被抓了。”
文清腾起一下站起身来:“香木?”香木借冥思派敛财掘墓,两年前被官府剿灭,文清沫儿都曾参与此事,其实更是涉及沫儿身世之谜,故二人对香木及其憎恨。
吴氏一愣,道:“你认识她?怪不得你们的香粉也做得这么好。”
沫儿厌恶道:“我们才不认识她呢。那个坏女人,呸!”难怪吴氏会做这些恶毒的香粉,原来是和香木学的。
婉娘道:“好吧,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你替钱玉华争家产便罢,怎么到最后,反而害了钱玉华呢?”
吴氏跳了起来,直着嗓子道:“我并没有想害他!”
婉娘道:“那钱玉华的病是怎么回事?你找的那个厉害帮手,本来说帮你除掉钱永小少爷的,怎么没做到?”
吴氏脸上突然现出恐惧之色,后退了一步,心虚道:“你……都知道什么?”
婉娘莞尔一笑,道:“我什么都知道。你说不说都无所谓,我又不是捕快,审案这种事情,我可没兴趣。但是我闻香榭的香粉,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给用的。”
吴氏掂量半晌,才吞吞吐吐地将事情讲了个大概。
吴氏处心积虑想为钱玉华保住家产,多次在香粉中做手脚,致使刘氏三次怀孕都发生滑胎。但钱忠明死后,吴氏去钱家的机会渐少。那年刘氏因母重病回了长安照顾,吴氏鞭长莫及,竟然让刘氏竟然保住了一胎,生下了钱永。
钱衡刘氏中年得子,自然倍加爱护。刘氏也隐约听到风声,对吴氏的身份有所怀疑,和她的关系逐渐疏离,根本不让她接触到钱永,急得吴氏抓心挠肝,却毫无办法。
吴氏原本计划找机会接近钱玉华,直接告知他关于两人的母子关系,联合钱玉华对付刘氏和钱永。钱家大门大户,家教森严,加上刘氏性情贤淑,虽然与钱玉华不亲近,但也未过让他有排斥感,所以钱玉华一直深信关于难产的传说,对生母一事毫不怀疑。而吴氏这些年来风流浪荡,在外名声不是很好;偏巧有一次她趁刘氏不在,偷偷和钱衡说话,举止不甚端正,又被钱玉华无意中撞见,更对她憎恶。所以,当吴氏好不容易趁钱玉华外出游玩之际,找到独处的机会,鼻一把泪一把地哭诉如何想念儿子时,钱玉华只当她是个勾引父亲、挑拨离间的无耻老妇,一句话不说便甩袖而去。
吴氏伤心之余,又加深了对刘氏的痛恨,一定要将钱永置于死地。眼看钱永一天大似一天,吴氏横下心来,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以钱玉华为饵,利用自己的香粉技艺,借机除掉钱永。
至于其中用了哪种有毒的原料,已经不得而知,总之钱玉华有一日突然倒地抽搐,嗬嗬怪叫,隔几日便要发病,什么郎中都瞧了,一点也不见好。正当钱衡心急如焚,束手无策之时,吴氏求见。钱衡权衡再三,想儿子病了,她思念惦记也是人之常情,虽然告诫她身世之事仍要保密,却默许她继续在钱府走动,甚至还允许她以绣娘身份作掩护。
不多久,钱府小少爷也得了同样的病,病情比大少爷更甚,一发起病来,满地打滚,胡乱撕咬,小小一个孩童变得如同魔鬼一般。钱府上下风传,定是钱家祖上做了什么缺德事,如今报应到孙子辈上来了。
※※※
吴氏说着,忍不住得意道:“哼哼,如此再有半年功夫,那个小东西,就死定啦。”
婉娘懒懒地瞥了她一眼,道:“单凭你一人?嘿嘿,我可不信,你同香木学着做香粉,学的可不怎么样。”
吴氏很有些不服,道:“我本来不用人帮手的,要不是……”突然收住不说。
沫儿正听得入神,问道:“要不是什么?”
吴氏恨恨地剜了婉娘一眼:“要不是你们横插一脚,我一个人原本也收拾得了局面。”
婉娘似笑非笑,道:“我们可是好意,哪里知道钱夫人竟然存了这般心思。”文清听得似懂非懂,追问道:“我们做什么了?”
沫儿小声答道:“我们给了幽冥香。”吴氏算是香粉制作的同道中人,一见闻香榭的香粉就知道比自己做的要好得多。但越是懂得,越是不服,总是忍不住要试用一下,同自己的香粉做个对比。不过幽冥香灵力非凡,不知不觉中对她自己制作的香粉毒性造成巨大冲击,这却是吴氏没有想到的。
文清问道:“帮手是谁?”
吴氏鼻子哼了一声,乜斜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钱衡,轻描淡写道:“就是他了,受了我香粉的迷惑。”
婉娘突然站起身来,道:“文清沫儿,我们走吧。别人不想说实话,这瓶合安香,我还是留着自己用好了。”
吴氏有些尴尬,看看窗外天色,紧张道:“不,不是……”
婉娘淡淡道:“照你的意思,是我的幽冥香导致你的计划失败,迫不得已,让钱衡也中了毒香帮你,对吧?”
吴氏绞着手指,偷眼打量着四周,眼底十分慌张。
婉娘道:“不用替他隐瞒啦。他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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