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挠着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沫儿刚来闻香榭时,与文清同吃同住,虽然脾气臭点,但两人毫无隔阂,夏天会一起只穿内衣裤在后面的池塘里游泳,冬天可以钻在一个被窝里取暖……文清也真心把沫儿当做弟弟疼爱。
可不知什么时候,沫儿变得见外起来,换个衣服都躲躲闪闪的,说话之间闪烁其词,再也不肯同文清睡在一起,更别提同文清一起游泳了,甚至连他的房间都不肯让文清进去。前日,文清见一只蠓虫落在沫儿胸前的衣领上,便伸手拍打了一下,沫儿竟然大发雷霆,弄得文清莫名其妙道了半天的歉。
定是自己又哪句话说得不对,惹沫儿生气了。文清想了想,高声叫道:“沫儿,过会儿去买桃子吧?”
沫儿背靠着门,吼道:“不去!”
直到听到文清下楼的脚步声,沫儿才慌忙将藏在衣服里的草纸拿出来,抽出几张,做贼一般将其折成一叠塞进裤子里,又把剩下的放在褥子下藏好。不知道怎么了,从昨晚开始,小腹一直酸困着疼,内裤上也有一些黑黑红红的血迹,十分难受。迫不得已,沫儿去外面买了一沓软草纸。
从哪里出来的血,不会一直流吧?是不是要死了?
沫儿不舒服地扭了几下身子,心里又担忧又烦闷。这个事情,沫儿隐约记得方怡师太曾经告诉过他,女人长大了就会这样,可是具体怎么办,该问谁呢?真是羞死人了。
※※※
沫儿正在房间里发闷,只听文清咚咚咚跑上来叫道:“沫儿快来,三哥已经买了早桃了,真甜!”
沫儿磨磨蹭蹭地开了门。文清举着两个桃子,傻呵呵道:“你躲屋里做什么呢?”沫儿板着脸,推他下去。
没有像往常一样只要看到好吃的就两眼放光,让文清有些奇怪。再看沫儿,下楼极其小心,双腿僵硬,浑身紧绷,脸色也不好看,不由担心起来:“沫儿你哪里不舒服?”
沫儿闷声:“没有!”
文清紧张地绕着他转了一圈:“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些不对劲儿呢?到底怎么了?”
沫儿恼道:“没事!”
婉娘刚好走进来听见二人讲话,诧异道:“哟,什么时候调了个个儿,文清成了话唠,沫儿成了俩字一嘣的了?”
沫儿的脸突然红了,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快速走了出去。留下文清呵呵傻笑。
※※※
黄三在蒸房里坐着,拿着那只捡来的碧玉簪闷头不响。文清递了一个桃子过去,他摇头不吃。婉娘走过来问道:“见到曾绣了?”
黄三点点头,眼睛看向婉娘。
婉娘叹了口气,道:“可怜王婆婆了。”
沫儿小心地动了动身体,道:“怎么了?”
婉娘道:“王婆婆可能已经……不在了。”她拿起放在灶台上的虫茧,将其中灰白色的发丝拉出一根来:“这是王婆婆的头发和发簪。发簪是曾绣送的,刚去确认过了。这块骨头,”她敲打着那块凹状的黄白色骨头,“私下找件作看了,说是一块头骨。”
沫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又别别扭扭地坐下去,呆了一会儿,诧异道:“这么个大活人,就剩下这一块骨头了?和虫子有关吗?会不会是被人害了,尸身我们没发现?曾绣报官了没?官府怎么说?”
婉娘笑道:“话痨又回来了!——曾绣已经报官了,官府没查出任何眉目。至于是不是虫子,还得继续查一查才知道。”
文清笨嘴拙舌道:“那小兰……可好些了?”
黄三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婉娘沉默了片刻,道:“走着看吧。或者事情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糟糕。”
〔二〕
正值初夏,万里无云,清风拂面,后园的春蝉同枝头的黄莺儿争相一展歌喉,叫得沫儿心猿意马,只想着去后面疯玩一阵。也难怪,如此好的天气,却不得不对着一条死了半边的虫子,实在败兴。
那日婉娘将虫子尸体带了回去,泡在一大坛杜康原酒中,如今足有七天。沫儿本来以为没什么事儿了,可是今早上婉娘将酒坛子抱了出来,说要用虫子做香粉。
虫子经过多日浸泡,已经没了腥味,周围的对足和甲壳脱落沉入坛底,只剩下胖胖的躯干半浮在酒中,口器半张,露出一圈尖利的小白牙齿。尽管只有杜康浓重的酒香,沫儿还是掩住了口鼻,躲得远远的。
文清不像沫儿这般夸张,但也不忍直视,咧着嘴道:“这个……能做香粉吗?”
黄三用铁钩将虫子钩出,道:“这么大的盅虫,十分难得,不做香粉可惜了。”
虫子被翻了个个儿,肚皮朝天地放在了大砂锅中,文清一愣,突然叫了起来:“它的肚子!肚子!”
沫儿不情愿地蹭了过来,这才注意到它的腹部——那些被针扎过的部位,当初已经溃烂化成脓水,露出一些絮状的黄白色组织,如今却好好的,整个一条完整的大白虫子。
不过仔细看,还是能够发现新长出来的部位比其他地方颜色淡些。沫儿后退了好几步,才道:“这个鬼东西……怎么做到的?”
婉娘道:“这些虫子,在成为蛊虫之前,应是被喂食了一些特殊的东西。后来盅虫经过变异,吸收众物之长,具有了这种绝佳的自我修复能力。它虽然被阆苑古桃杀死了,却死而不僵,机体机能还会慢慢修复。”接着惋惜道:“可惜,这种盅虫太少了,要是能够大规模饲养,用来做香粉最好不过。”
沫儿想到这条盅虫可能就是杀害王婆婆的罪魁祸首,而且还有可能就是它吃了她,不由侧目,啧啧道:“用这个制作香粉……亏你想得出来!”
文清却嗫嚅道:“有毒吧?别……毁了我们闻香榭的声誉。”
婉娘看着黄三点火烘焙,头也不回道:“胭脂水粉中有多少原料是有毒副作用的,还不是照用?这个就看制香师的技艺了。如何发挥有毒香料的优势,并对各种毒副作用加以引导利用,或者根据香料的配伍禁忌来抑制消散其毒性——你们要学的多着呢。”
原来这些虫子本来是没毒的,只是被制作成了盅虫后才会产生毒性。如今虫子被莨菪古桃刺中,又中了婉娘用雄黄等物配置的紫蜮膏,身上的毒性几乎消失殆尽,再加上杜康原酒的威力,只保留了其良好的修复能力,成了做香粉最好的原料。
虫子受热,身体在砂锅中慢慢僵直,变成微红色。黄三将火调至将熄未熄,用微火又焙了半个时辰,直到虫子一触即成齑粉。婉娘将泡过虫子的杜康原酒打了一盅子来,嗅了几嗅,赞道:“好香!”眼珠一转,笑道:“沫儿,你要不要来尝一尝?专治小腹坠痛,而且保证你喝了之后强身健体,长命百岁。”
沫儿想起坛底密密麻麻的虫子腿儿,一阵干呕,道:“喝了之后我当下便会恶心死,哪里还能够长命百岁?”
文清愣头愣脑问道:“专治小腹坠痛?沫儿你肚子疼吗?”
沫儿板着脸喝道:“胡说!”婉娘哈哈大笑,将炖盅用火漆封好,放入蒸锅。
一个时辰后,黄三将蒸过的原酒与筛过的虫粉混合,又加入十二滴去年做的桂花精油,几下摇晃,变成了粉粉的水样物,除了淡淡的桂花香和酒香,并无异味。
婉娘一把拉过沫儿,盯着他额头发际线边缘的一小块疤痕道:“蛴粉水,来试试效果。”倒了一点便往他的额头抹去。
这块疤是今年年初一那日从死门出来是磕碰到的,黄豆大小,并不明显。沫儿一把推开,道:“我不要这个虫子尸水。这个粉水也就骗外人去。”
文清却没心思嬉闹,心想,到底是谁养了这些蛊虫,有什么用途呢?
〔三〕
粉水做好了,一直放着,也没找到合适的买主。时值牡丹正盛之期,街头巷尾,寻常人家,常见一两支旁逸斜出的花朵随风摇曳,为洛阳城增添了几分艳丽。但也有一些牡丹园开始清理老化的牡丹植株和种子,文清和沫儿便每日去各大花园、商市附近转悠,寻购新鲜的牡丹根叶备用。
今日两人运气不好,从南市到北市,都没买到优质的新鲜牡丹根,只好无精打采地回来了。行至修善坊,文清突然想起今早出门时,婉娘曾交待要他顺便买些好米回来做底粉,便让沫儿先回去,自己去了米行。
沫儿肚子饿了,快步往家赶。见闻香榭大门洞开,嘴里叫道:“我回来啦。”
中堂大门紧闭,无人应答。沫儿朝厨房叫道:“婉娘!三哥!”伸手去推中堂大门。
——中堂大门上,贴着一个封条,上面盖着一个朱砂大印。沫儿愣了下,缩回了手。迟疑间,只听砰一声闷响,后脑勺一阵剧痛,顿时不省人事。
※※※
沫儿在一片亮光中醒了过来,却无法睁眼,因为只要稍稍一动,便觉头晕目眩。隐约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声音傲慢道:“另一个呢?”
一名男子毕恭毕敬答道:“还没找到。”
一股香味冲进沫儿的鼻子,似乎是半边娇的香味。不知是丝巾还是衣角划过沫儿的脸,有些痒。沫儿强忍着不动。
“没死吧?”女子直起身,冷冷道。
男子更加恭敬,道:“回公主,只是打晕了。”
沫儿知道是谁了。那个假红袖,新昌公主。其实上次事件之后,他便和文清提起过,担心新昌公主报复,今天果然来了。
新昌公主转过身,道:“浇些冷水来。”
这大冷天的。沫儿慌忙动了动,强忍住呕吐,慢慢抬起头来。脖子黏糊糊的,后脑勺一阵发凉,似乎流了血。
新昌公主脸上蒙着白纱,白纱上用淡蓝丝线绣了个古篆体“静”字,甚为优雅。但她一双眼睛冰冷阴鸷,不带一丝温情,更这个“静”字更是不搭边。
新昌公主看也不看沫儿一眼,道:“把他丢到旁边靠着去。带她来。”
男子将沫儿拎到柱子旁。门开了,四个侍卫样的人,推着婉娘走了进来。
头晕得轻了些,沫儿慢慢转动脑袋。这是一间高大的佛堂,气派的原木条桌,金色的纱帐,中间供着手抄的经书,上面匾额写着“静心堂”三个大字。堂中间却放了一张圆桌,倒像是要宴请客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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