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举动,让人不由觉得,这奠柳根本就不是一棵树,分明是一头树状的动物。
黄三一步上前,拨开蜂拥而来的枝条,咔嚓一声将吸食了血液的花儿剪了下来丢进粉水中,然后飞快地关上了门。
婉娘将粉水捧到院中,仰脸笑道:“刚刚好。”夕阳斜照,一抹淡淡的阳光落在粉水中。原本还微微跳动的奠柳花慢慢融化,直至全部化成了水,同蛴粉水融为一体;粉水中的酒味变淡,桂花的香味却更加悠长。
黄三取了两个圆肚细嘴玉瓶,用漏子将粉水分装,这款粉水便算完工了。沫儿讨厌新昌,幸灾乐祸道:“虫子粉,奠柳水,新昌公主用了变得更丑。”
文清提醒道:“还有你的血呢!”
沫儿本来一心想着找披风的事儿,突然明白过来,顿时大发脾气:“干吗要用我的血?”
婉娘一脸无辜,道:“你弄丢了披风,我没让你续签十年的卖身契,你还想如何?我帮你找披风呢,这点血都舍不得?再说了,这款粉水名贵得很,我这么免费送你一瓶,我都亏死了呢。”
沫儿哼道:“懒得理你。我才不要这个鬼粉水。”其实沫儿也想到了,披风被袁天师夺走,总得找回来。但洛阳如此之大,除了知道手指摩擦的特征之外,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要想探知他的消息,还得从新昌那里入手。只是不知道这粉水又是加沫儿的血,又是使用奠柳花,还提前将血挤入粉水中,这么大费周章到底有什么功效。
〔六〕
三天后,新昌公主派人来取走了蛴粉水,但一个子儿都没给。沫儿心里甚是不忿,却不敢多说,只求以后新昌不来找闻香榭的麻烦。
今日不知怎的,特别犯困,刚吃过晚饭,沫儿便开始哈欠连天。文清殷勤地帮沫儿打了一盆洗脸水,沫儿胡乱擦了一把脸,顺势儿洗了个脚,睡眼蒙眬道:“我不行了,困死了。”婉娘嘴里道:“去吧去吧。”伸手在沫儿脸上一抹,道:“天气干燥,得用点儿面脂。”
沫儿也不在意,打着哈欠回了房间。文清本想跟进去,被沫儿赶了出来。
※※※
沫儿晕晕乎乎地醒了,发现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
沫儿愣了会儿神,慌忙去朝后脑勺摸去。还好,浑身上下并无疼痛,只是有些头晕。婉娘和文清都不在身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只觉得雾蒙蒙一片。仔细分辨,才发现这是一个种满花草的大院子,池塘假山,小桥流水,甚是富丽堂皇。
沫儿有些心慌,见不远处灯火通明,便摸索着走了过去。眼前景物虽然还有些晃,但脚步却异常轻巧,似乎一步便可飞出好远,感觉极爽。
一个刹不住脚,沫儿已经冲到了两个侍卫面前。这是个圆形拱门,两个侍卫如同门神一般站得笔直。沫儿暗叫不好,扭头便往回跑,跑了几丈远,回头一看,侍卫们仍木棍一般戳着,似乎没发现他,不由窃喜,恍惚间仿佛看到自己身穿了披风,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如入无人之境,沫儿顺利地走到了院中,无意识地在各个房间乱转悠。一个当值的秀丽女子正在打盹儿,口水流的前襟都湿了;一个肥胖女子正在厨房偷吃东西,并藏了一块肉在袖子里,还有两个侍卫在喝酒赌博,但所有这些人,竟然没一个人发现沫儿。
正看得有趣,忽然觉得脸上蝎蝎螫螫的刺痛,一抬头,见一个高大的殿堂出现在面前,沫儿想都没想,迈步进入。
※※※
闭门鼓敲过,新昌屏退了贴身侍女,取出一小瓶精致的粉水,并打开一个样式古老的镜匣。
这几个月来,新昌已经将房间里所有表面光亮、可能映照出人影的物什打碎,“镜子”二字提都不让提。可是今日不同,闻香榭的老板娘交待说,必须对着这面古镜,闻香榭的粉水才能更好地发挥作用。
新昌有些不信,却不敢不照她说的做。不要紧,等脸好了,再报仇不迟。
迟疑良久,新昌又放下镜子走到床边,打开盖着的锦被,俯身亲了亲床上的人,柔声道:“大坏蛋,我先试试看,若是能行,再给你用,如何?”
床上的那人一动不动,干枯的眼窝直勾勾瞪着屋顶,红褐色的脸皮干巴巴贴在脸上,赫然是一具干尸。
新昌娇媚一笑,坐回桌前,解开了面纱。
一张恐怖的脸出现在镜子中,暗红色的疤痕和蚯蚓一般扭曲着的结节,在许久不见天日的苍白下显得异常醒目。新昌强忍住把镜子摔碎的冲动,倒出粉水,按照婉娘交待的手法,均匀地涂抹在疤痕上,并慢慢按摩。
粉水很快被吸收,一股暖洋洋的感觉包围着脸颊,带着怡人的淡淡香味,很是舒服。新昌伸了个懒腰,将椅子上的锦垫围好,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扭头深情地望了望摆放在床上的干尸,喃喃道:“早知道闻香榭有此本事,就不用费这几年功夫啦。”
一炷香工夫过去,疤痕竟然平复了很多,脸颊上那些可怕的血痂结节一点点脱落。新昌大喜,拿起镜子放近了看。
镜子里的面孔渐渐模糊,变成一幕幕的画面。
——城郊核桃林里,年轻的新昌公主身着便服,正在同侍女嬉闹,见枝头挂着将要成熟的核桃,捡起地上的土块朝树上抛去,核桃没砸到,却刚好砸到远处一个羽扇纶巾的青年人肩上,四目相对,新昌满脸通红。
——两个人拜堂成亲,百官道贺,新昌一脸娇羞,男子却表情木然。
——男子已人近中年,锦衣华服,却一脸惆怅,漫步城外洛水长堤。突然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惊喜地叫道:“阿怡!阿怡!”一个年轻布衣女子款款回过头来,施了一礼道:“驸马已有家室,请自重。”声音虽轻,却极为决绝。
——男子饮酒狂欢,夜夜笙歌。新昌独守空房,对灯垂泪。
——新昌换上新衣,点了梅花妆,羞答答走到男子跟前。男子看也不看,仰脸喝了一口酒,道:“不用白费心机,今生今世,我只爱阿怡一人。”
——新昌放浪形骸,差人四处物色英俊男子引入府中厮混,但购进府中的男宠最长不过三个月便厌倦,或赐毒酒,或发配充军。男子眼里,连最后一点点怜惜也没有了,看到新昌如同看到了一堆狗屎,避之不及。
——渐渐衰老的新昌变本加厉,举止狂浪,整日装扮得不三不四,并广泛结交江湖术士、神棍道士等,寻求永葆青春之术。
——新昌将一包药粉抖进男子的茶盅。男子饮毕,破天荒对她含情脉脉,两人恩爱无限。新昌容光焕发,满脸幸福。
——男子七窍流血,木然道:“你何必呢?”他眼神渐渐涣散,直至变成一具干尸,新昌又哭又笑,声嘶力竭:“你终于属于我一个人啦。你等着,我一定救你回来……”
※※※
……新昌忘记了脸上的蛴粉水,呆呆地望着镜子,心口像是被撕裂一般疼痛。当看到自己千辛万苦地寻找回魂之法,却最终功亏一篑时,她丢开镜子,一个飞扑抱起干尸,将脸贴在他的脸上,喃喃道:“大笨蛋,我这一生,只爱你一个,你知道么……”泪水和着脂粉簌簌而下。
干尸嘴巴微张,一动不动。新昌突然想起了什么,摸了摸明显恢复的脸颊,跳了开去,将蛴粉水拿到床边,柔声道:“你乖乖听话,也来试试这个东西,好不好?”她眼神更加温柔,轻轻地将蛴粉水涂抹在干尸的脸上。
不知是闻香榭的粉水作用,还是因为心中难受精神恍惚,转眼之间,干尸竟然恢复成了男子以往的模样,斜靠在枕头上,正在对着她微笑。
新昌的手抖得厉害,粉水洒了出来,两行热泪顺着已经松弛的皮肤滴落在衣襟上。愣了片刻,忽然手忙脚乱往男子脸上继续涂抹粉水,叫道:“是我,我是小核桃啊。”
男子点点头,嘴巴颤抖,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新昌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叫的名字,是阿怡。
男子浑然不觉,空洞洞的眼睛盯着新昌的背后,直着嗓子道:“阿怡,你去哪儿了?你不要躲着我……”新昌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摇晃。
男子脸上的皮肤迅速干枯,重新变化干尸的模样,但就在气息将无的那一刻,新昌分明听到,他那句说了无数次,或无奈或憎恶或怜悯的话:“你何必呢?”
蛴粉水跌落在地上,汩汩地四下流淌。新昌失魂落魄地松开了手,任凭被自己折断的干尸脑袋骨碌碌滚下床去,耳边犹自响着那句:“你何必呢?你何必呢?”不由悲声大恸。
※※※
新昌没有发觉,在她的椅子旁边,一个若有若无的白色影子正盯着镜子一眼不眨。
沫儿闯进了公主的寝殿,冷眼看着镜中公主一生的际遇,表情从厌恶渐渐变为同情。见新昌哭得伤心,便要离开,一眼瞥见古镜,不由好奇,俯身去看。
出乎意料,古镜中并没有出现沫儿的脸,而是安静的桌椅画面。沫儿疑惑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果然是不疼的。难道自己在做梦?
一抬头,发现镜中早已换了景象。
——一个极为清秀雅致的农家女子,眉眼依稀同婉娘有些相似,抱着一个正在襁褓中的宝宝逗弄,嘴里唱着小曲儿:“清风藏深意,古巷留余香……”她的身后,一个俊秀男子正在整理农具,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男子死了,女人悲痛欲绝。几个月大的孩子少不更事,在女人的怀里咯咯娇笑。
——女子吞下一包药粉,容貌大变。她自行剃去了头发,带着孩子来到一处废弃的庵堂。
……
沫儿在心里重复着小时候唱了无数遍的小曲儿,身体如铁条一般僵直。方怡师太!原来方怡师太就是自己的娘!
〔七〕
天色大亮,一缕阳光照在沫儿的脸上,暖洋洋的。沫儿“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没有新昌公主,没有干尸,没有诡异的古镜。还是闻香榭沫儿熟悉的床铺,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两根香喷喷的油条放在桌子上。
沫儿睁大眼睛。新昌的生平,方怡师太的歌声……难道真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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