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一身儒生打扮,穿了一件圆领湖蓝色棉长袍,衣领和袖口绣了同色流云纹,做工细腻,质地良好,腰间十分夸张地系了条珍珠玉带,一看就是城中永祥稠庄的出品;五官端正,容貌俊秀,头上的发髻梳得乌黑光亮,无一根发丝凌乱,但眼神却有些痞气。听婉娘这样说,并未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来,反而懒洋洋道:“在下不信算命。”
婉娘哈哈笑道:“公子既然不信算命,手腕上戴个保命玉做什么?”
沫儿朝他的手上看去。那公子慌忙拉伸衣袖,将手腕掩住。原来他虽然衣裳华丽,一双手甚是粗糙,几个指关节红肿,一看便知是冻疮,手腕上带了一串黑色的玉珠。
婉娘拱手道:“在下姓李,看兄台品位不凡,容貌俊雅,在此处相见原是缘分。在下远道而来,寻亲不遇,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着实烦闷,不如我请公子小饮一杯如何?”
听说是找人喝酒,他似乎松了一口气,随随便便打了一拱道:“喝酒就喝酒。”一副“怕你不成”的表情。
两人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他自称姓杨名沙,字自清,柳州人氏,三个月前来到洛阳,一直寄居于静域寺,就住在西一号房。听说婉娘也非洛阳人氏,态度稍热情了些。
文清沫儿见这人相貌虽美,却毫无读书人清雅之风,觉得十分讨厌。看婉娘似乎真要请杨沙去喝酒,沫儿使个心眼,上前道:“公子,今天您不是约了学塾的柳公子商谈拜会老师吗?不要误了时辰。”
婉娘一愣,恍然大悟道:“哦,对了。”迟疑了一下,转向杨沙抱歉道:“如此不巧,辜负了杨公子相陪的美意,这场酒在下一定补过。”
杨沙有些扫兴,舔了舔嘴唇,干笑道:“李兄既然也住在这里,以后有的是机会,再喝不迟。”
看了杨沙走远,婉娘悄声道:“我先回榭里,你们俩这几天就住在这里。如果戒空问起……”
沫儿推她道:“走吧走吧,还用你说?不会露出破绽的。”
婉娘抿嘴一笑,转身便走。沫儿突然想起,上前嬉皮笑脸道:“婉娘,我再问一句。你怎么改了无利不起早的本性了?”
婉娘回身笑眯眯道:“谁说无利了?你没发现是你笨。”
※※※
中午两人就在静域寺吃了斋饭,与小和尚戒色的关系更好了一层,三人嘻哈打闹,玩作一团,对寺里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静域寺周围多官宦住宅,客房寄居的,大多是前来投奔的远亲或穷亲,每天付上一点香油钱,比在外住客栈便宜多了,且地方又僻静又安全。听戒色讲,杨沙初来静域寺时十分寒酸,这两个月才发达起来,出手大方,与寺中众僧的关系很是不错。
但听戒色的口气,对杨沙十分不喜欢。沫儿故意道:“我看这人比较讨厌。”
戒色恨恨地道:“哼,他还敢对方丈出言不逊呢。”
原来能在静域寺出家的,都要有权贵亲戚引荐,在出家剃度之前要捐赠一笔不小的香油钱。小和尚戒色无依无靠,除了几个大和尚对他还不错,那些同门的师兄处处以捉弄他欺负他为乐,特别是戒空,专门找他的不是,动不动就将他抓到没人的地方暴揍一顿,脏活累活都给他干。但圆通方丈对他十分慈爱,每次见到都会摸摸他的头,看看他的衣服是否单薄。所以戒色极其崇拜圆通方丈,在心里甚至希望他是自己的爹爹该有多好。
前几日晚上,戒色烧好了水,见方丈屋里灯还亮着,便走过去想给他送些热水,却见杨沙先一步进去。戒色在门口听到杨沙口气傲慢,说什么“快做决定”以及“身败名裂”之类的话。戒色年龄虽小,也听出不是好话。在戒色心中,方丈是自己唯一的亲人,本来对杨沙印象还好,一见他这个样子,慢慢便对他心存芥蒂。
※※※
下午时分,文清和沫儿打算回闻香榭拿些衣服,便和戒色告辞,说去客栈拿了行李来。
沫儿尝过冻疮那种又疼又痒、抓挠不得的滋味,热心道:“戒色师父,我们带的有治疗冻疮的膏子,等我取了行李来,给你用一下,很快就好了。”
戒色扭捏了一下,道:“不用了。”
文清心疼道:“你看你的手成什么样子了?我们的冻疮膏子管用得很呢。”
戒色得意道:“我有。方丈专门给我的。你俩等一下。”
文清急道:“不用拿了!还是用我们的膏子好些。”
沫儿却感了兴趣,道:“真的?给我看看。”戒色带了他们二人,鬼鬼祟祟地绕到西院柴房,从后面墙洞里拿了一个小瓶子,小心翼翼地捧着——白色玉瓶,圆肚大口,除了闻香榭的白玉膏,哪里还有这么精致的香粉?
沫儿伸手想拿过来看,戒色缩了缩手叫道:“小心摔了!”看样子极其宝贝。
文清疑惑道:“戒色,既然你有冻疮膏,怎么不用呢?”
戒色凑在鼻子上用力地闻了闻,甜甜地笑道:“真香!这是方丈给我的,我舍不得用。再说了,”他探头看看戒空住的房间,悄声道,“要是被戒空师兄看到,他一定会抢了去。”
文清道:“你偷偷用不就行了?”戒色的小眼睛闪了一下,不出声,将白玉膏又小心地藏了起来。文清还要再劝,却被沫儿拉住了。
文清不会明白,一个无人疼爱的孩子对爱的渴望。戒色任由冻疮溃烂,除了不舍得用外,也许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让手这么溃烂着,可以多得到一些圆通方丈的关心和爱护。
※※※
如今这事十分蹊跷,沫儿脑子乱糟糟的,理不清思路。小花猫的主人到底是谁?金刚显灵是真是假?杨沙何以在圆通方丈面前有恃无恐?圆通方丈怎么会有闻香榭的白玉膏?
沫儿想得头大,扭头看了看神情恬淡的文清,问道:“文清,你说到底谁是小花猫的主人?”
文清老实道:“你这么聪明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
沫儿道:“你说圆通方丈的白玉膏从哪里来的呢?我们的白玉膏一共就卖给了信诚公主和建平公主,谁送给圆通方丈的?”
文清羞惭道:“你知道我向来愚笨。不过圆通方丈长得又好,人又有学问,便是哪个公主前来拜佛送他一瓶也是正常的。”
〔四〕
回到闻香榭,黄三仍在忙着做各种胭脂水粉,婉娘却不在。两人收拾了衣服,拿了黑色披风,沫儿顺便把白玉膏带上,重新回到静域寺。
吃过晚斋,两人便回到了房间。闭门鼓敲过,两人穿戴整齐,裹上披风,搬了凳子坐着门边,紧盯着对面的动静。
这间房是东一号,正对着杨沙的西一号,旁边是敞开式的柴房和水房,挂着一个昏黄的灯笼,将对面的一切一览无余。
夜已经深了,周围一片安静,甚至能听见隔壁房客的呼噜声,对面仍不见有何动静。杨沙自从晚上进房间后,除去了一次茅房、打了一次热水外,再没出来过。
沫儿困得眼皮打架,文清推他道:“你去床上睡吧,小心在这里着了凉。我来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沫儿突然觉得脸上一凉,睁开眼睛,见文清用冰冷的手指捏他的鼻子,指指窗外,一个激灵爬了起来。
对面的柴房突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文清附耳道:“那些柴后面有人。”声音响一会儿,又停一会儿,听起来像是有老鼠在啃什么东西,若不是细心留意,决不会想到人身上去。过了良久,一个身影才小心地出现在微弱的灯光下,黑色连帽长袍将脸遮得严严实实,看个头不是很高,胖瘦却看不出来。黑袍人绕过柴垛,走到西一号门前,门突然打开,黑袍人闪身进去了。
文清和沫儿对视了一眼,裹紧披风,正准备推开房门出去探听,却见自己窗外一个黑色影子一闪。两人连忙一动不动,保持安静。
半炷香工夫过去,沫儿正在考虑要不要出去,对面西一号门开了,黑袍人蹑手蹑脚地出来,绕到柴房后面不见了。
两人很是丧气,白白守了一个晚上,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没得到。
※※※
第二天一大早,文清和沫儿便起了床。先看了窗下,静域寺地上都以碎石铺就,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两人又来到对面柴房。
小和尚戒色吊着两条清涕,打着哈欠坐在锅头前烧水。戒空站在院子口指手画脚,吩咐其他和尚干活,还时不时回头瞪戒色两眼。戒色见两人过来,高兴道:“两位施主早!”
文清笑道:“你还是叫我哥哥好了,我听‘施主施主’叫得怪别扭的。”戒色认真道:“不行,方丈说要叫施主。”
趁文清和戒色聊天之际,沫儿飞起一脚将地上的一颗小石子踢向柴堆,柴堆哗啦啦一阵响,沫儿叫道:“好大只老鼠!”快步向柴房后面追去。
柴房是敞开型的,大堆的柴火靠墙码着。沫儿扒拉了几下,便发现柴堆的后墙上出现一个圆圆的洞口,仅可供一人钻过,连忙将洞口重新掩盖好,拍了拍手回到戒色旁边。
戒色笑嘻嘻道:“抓到老鼠了没?”
沫儿道:“没有,给它跑了!”
戒色呵呵笑道:“当然抓不到,我们这里根本就没老鼠!”
沫儿本想问,是不是这里有佛祖保佑所以没老鼠,就听婉娘大声和戒空和尚打招呼,声称昨晚喝醉了酒宿在了朋友家里,连忙走了过去。
婉娘道:“两个小鬼,我们今天有事,走吧。”
黄三赶着马车候在门前,三人装作不认识黄三,谈了价钱,绕向城东。等静域寺已经看不见了,沫儿方才将昨晚所见之事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婉娘笑道:“不错,这就是收获了。”
沫儿道:“我看那个洞口通向的是信诚公主府。你说这个杨沙会不会是公主的亲戚,所以才敢对方丈不恭?”
婉娘反问道:“你们俩觉得杨公子长得怎么样?”
沫儿奇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婉娘连声催促,嘻嘻笑道:“快说快说!”
文清老实道:“他长得很漂亮。”
沫儿不耐烦道:“男的要那么漂亮做什么?一副痞里痞气的样子,一看就是在江湖上混的。”
婉娘莞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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