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诚做事谨慎,从未告诉他人有关李牧的任何消息,连跟了她多年的怀香也不太清楚。可是女人天生的敏感在建平身上尤甚,她陪着信诚来了几次静域寺之后,便肯定信诚与方丈圆通暗有情愫。建平留心观察,本来是想取笑一番信诚,可是看到圆通的稳重、博学和痴情,竟然不知不觉动了心。
圆通对于来上香的皇族女眷,从来都是有礼有节,不曾做出任何有违礼仪之事,对信诚也是如此。可是建平先入为主,怎么看都觉得圆通对信诚更青睐一些,而对自己则只有忽略和轻视。
建平处处争先,唯有在信诚这里找到些平衡,一直以各方面强过信诚为念。如今见自己不管怎么为静域寺捐赠香油钱,怎么打扮得花枝招展,圆通方丈都不对自己另眼相看,心下十分不舒畅。
女人若是疯狂起来,比男人更可怕。三月前,建平来到静域寺,正好碰上了杨沙。建平见杨沙相貌俊秀,一时起了恶念,穿上黑袍戴上面具,找到杨沙,给了他一些银两,要他找一切机会去勾引信诚。
可惜信诚心如止水,很少外出,且一腔柔情早就锁在心底,任杨沙搭讪殷勤,皆不为所动。倒是她的侍女怀香被杨沙迷得神魂颠倒,不日便以身相许,一心想要与杨沙私奔。信诚知道了之后也未责罚,只是提醒怀香,杨沙非良善之人,要她小心。
建平本想以信诚的不忠来给圆通一个难堪,哪知结果竟成了这样,心里更是不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到怀香,以杀掉杨沙为威胁,迫使怀香和她联手。
信诚待怀香情同姐妹,怀香原是不肯,但一听说可能对杨沙不利,便乱了心智。建平当时也只是想惩治一下圆通,并无意取信诚的性命,称三个月后即可使信诚康复,怀香无奈答应。就这样,建平利用自己跟着一个不良道士学的法术,在怀香的安排下,施法取走了信诚的天魂和灵慧魄,分别收在一黑一红两个小瓶子里。
天魂主管灵动,灵慧魄主管智慧。信诚天魂和灵慧魄既失,整个人变得呆傻起来。可叹的是,心底的情意已经成了潜意识的习惯,见到第一场大雪,依稀记得要买冻疮膏。可惜买来之后,却被怀香送给了杨沙。
※※※
婉娘嗔道:“如此说来,事情竟是因方丈而起了?”
圆通惨笑一下,道:“老衲空学了满腹经卷,仍摆不脱、看不开这红尘俗事。”
沫儿道:“既然怀香将白玉膏送给了杨沙,那方丈的又是从哪里来的?”
圆通苦笑道:“自然是建平公主送的。建平心思机敏,嫉妒心强,也不知从何得到的讯息,竟然知道我和她的私密之约,趁她病了之际,自己送了白玉膏过来。”建平送的,圆通又转赠了戒色小和尚。圆通对味道的辨别能力极强,觉察到杨沙用了白玉膏,所以昨晚假扮杨沙之时也故意搽了些。
婉娘回过头,目光随意地落在墙角的枯木盆景上,道:“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方丈准备怎么办?”
圆通淡然一笑,道:“看在圆德大师的面上,请婉娘帮我一个忙。”圆德是白马寺的高僧,与婉娘交情甚好。
见提到了圆德大师,婉娘便不推辞,道:“方丈可是要救信诚公主?”
圆德自嘲道:“我跻身圆字辈,实在是对其他高僧的侮辱,唉,圆德再也无脸面见人。”他从怀里拿出两个瓶子来,正是小花猫带回的一红一黑两个锁魂瓶。
婉娘从盆景上收回目光,道:“方丈真准备这么做了?”
圆通的眼睛黑亮,目光坚毅,道:“我还有得选吗?唉,我别无所求,只要你帮我救她就好。”
四人陷入了沉默。圆通重新闭上了眼睛,一粒一粒地拨着手中的念珠。檀木的珠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愈发映出冬夜的寂静,让人窒息。
文清很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见圆通左手还托着那两个瓶子,便轻声问沫儿:“怎么红色的也在这里?”
沫儿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婉娘,道:“今晚为了引出黑袍人,婉娘将红色瓶子嵌在了门上。圆通大师做同样打算,也将黑色瓶子藏在了门上。刚才圆通大师就顺手两个瓶子都摸回来啦。”
文清纳闷道:“你们怎么知道黑袍人会来?要是她不来呢?”
沫儿道:“两个锁魂瓶被小花猫盗走,黑袍人一定很着急寻找。建平能将一个活人的魂魄分离,自然也能感觉到它的阴气方位,所以用这两个瓶子来引她出来再好不过。”
也许正如建平自己所说,她后悔了,所以想找到两个锁魄瓶,将魂魄归位让信诚康复。
沫儿看看婉娘,接过了两个瓶子。霎时间,又感觉到了那种伴随无助和害怕的微弱力量,连忙转手递给婉娘。
圆通长出了一口气,脸色一片安详,道:“请婉娘成全。”
婉娘淡淡道:“我肯帮你,不代表我就赞成你这么做。”
圆通惨然道:“你也知道人是什么样的,若不如此,此事如何结束?若有来生,我愿转为非人。”
婉娘叹道,“好吧。明日午时一刻我再来。”
圆通坦然一笑,道:“我愿舍去这身皮囊,保她清白。”
这几句话听得文清沫儿不明就里。看着圆通眼睛深处透出的喜悦和解脱意味,沫儿竟然隐隐地觉得不祥。
婉娘凝视着两个瓶子,沉吟不语。
※※※
瓶子上那些奇怪的符号闪着诡异的光点。沫儿总觉得这事还有很多疑点,正想问个清楚,却听外面传来小和尚戒色的惊声尖叫:“金刚显灵了!金刚显灵了!”
东院西院都乱了起来,有匆匆忙忙的脚步跑往前门。沫儿拉起文清,朝外跑去,与给方丈报信的戒色撞了个满怀。
文清急道:“发生什么事了?”
戒色趿拉着鞋子,一脸的惊惧,语无伦次道:“金刚!……两个人!方丈!方丈!”
沫儿和文清快步跑向大门。寺院门前,十几个和尚和一些住宿静域寺的房客,也不顾地上冰冷,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念佛。四大金刚在灯光和月光的混合光影中威风凛凛,怒目圆睁,射出一道道金光,手中的刀剑、琵琶、混元伞和狐貂变成了一条条金色的大蛇,扭曲着身子对着正在地上抽搐的两个人。
地上的一男一女,男的已经没了声息,只有手脚还微微颤抖。女的倒伏在他身边,浑身颤抖,满面凄楚,正用尽全力捧起他扭曲的脸,嘶哑着声音说一些喃喃的情话,但看她痛苦的样子,显然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沫儿突然明白过来。
已经有大胆的和尚,提了灯笼去查看。一个和尚叫起来:“是房客杨沙!”一个老者走向前去,道:“这个女子是谁?半夜三更两人在这里做什么?”
另一位粗壮房客疑惑道:“莫不是两人偷奸,被金刚发现了?”这一猜测很快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肯定是这样!这佛门净地,哪容如此玷污!”
圆通随着小和尚戒色匆匆地赶来,威严道:“阿弥陀佛,发生什么事了?”众人一下安静下来,执事僧上去回道:“方丈,金刚显灵,有二人被金蛇咬死。”
一位虔诚老者激动道:“这一男一女鬼鬼祟祟的,半夜深夜在这里见面,能有什么好事?这是金刚显灵了啊!两人死有余辜!”
圆通看凝神看了看大门上的金刚,讶然道:“果然是金刚显灵。先前听戒色等说起,老衲尚自不信。”整了整衣服,慌忙跪下,诵读了一遍金刚经。众人见方丈跪下,连忙又跟着跪了。
门上的金刚渐渐隐退,重新恢复本来模样。圆通拜完金刚,走过来查看死者。杨沙二人已经断气,双目微睁,口鼻出血,死状颇惨。圆通长叹一声,念了一声佛号,道:“先抬回寺里。明天一早报官。”
第二天一早,执事僧去报了官,官府来人验明尸体,查勘案情。最终,官府认定,死者杨沙与信诚公主府上侍女怀香偷情,被静域寺金刚以金蛇杀之。杨沙本是异乡人,在神都并无亲眷,便由官府装殓,草草掩埋了事。信诚公主府通知了怀香家人,将其尸体领走。两人之死在神都洛阳引起极大轰动,众人对金刚显灵一事津津乐道,静域寺香火更旺,连门口也摆上了香案,专程为拜金刚所用。寺院整日里香烟缭绕,诵经念佛声袅袅不绝,圆通方丈因有道而盛名远扬。
几日过后,坊间只剩下了关于金刚显灵的传说,死去的两人已经成为佛光普照下的一个符号。
〔八〕
那晚回到静域寺客房已是深夜,躺在床上,听着文清微微的鼻息声,沫儿将这几天来的发现仔细梳理了一下。如今,金刚显灵事件也只能瞒得了懵懂的世人。沫儿左思右想,觉得事情的脉络应该是这样的:建平公主买通杨沙勾引信诚公主不成,便利用上钩的怀香施法将信诚变傻。杨沙是个小人,从怀香处得知信诚与圆通的渊源,遂去敲诈威胁圆通。为了保护信诚的名誉,圆通跟踪并揭穿建平,并设计害死了杨沙和怀香。
也许从杨沙第一次以信诚的名誉威胁圆通时,圆通就已经动了杀机,而所谓的静域寺金刚显灵事件从一开始就是圆通设的一个局。但是,杨沙和怀香死时,圆通同自己三人在房里多时,并未出去,那二人是如何被杀的呢?
沫儿对杨沙并无好感,听了圆通的故事,更觉得杨沙卑鄙无耻;怀香本来不是坏人,却因为杨沙背信害主;圆通身为出家人,讲求慈悲为怀,但取人性命时却毫不手软;对于建平,沫儿更是不能理解,贵为公主,衣食无忧,却因一点点可有可无的争风吃醋害自己的妹妹。原来这世上,好与坏的界限竟然如此模糊。
※※※
沫儿终于昏沉沉睡去。他和文清这几天都累坏了,连早上官兵的吵嚷声都没有听到,一直睡到将近午时,被婉娘闯进来掀了被子,才不情愿地起床。
婉娘已经梳洗完毕,穿了一件天青色翻领胡服,头戴黑色硬翅襆头,甚是风流倜傥。看他两个依然睡眼惺忪,道:“今天还有正事呢,快点!”
文清打了热水,沫儿混乱抹了脸,一边扎头发一边问道:“婉娘,你说杨沙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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