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知道什么?”
“女史,就告诉了我这些。”我撒了个小谎。
“我来告诉你,”指尖脱离我的身体,他俯身,发丝扫过我的脸来,“你母亲着意篡权,太后视你为眼中钉,先皇死后,便将你父亲贺渊和姑母推上刑场。我从牢狱中,将你救了出来,放到我身边。”
如此沉重的过往,他却对我隐瞒了一大半的真相。女史告诉我的是,十三岁上,被初登皇位的他看到,便执意要占了我,将我从府中强带进宫来,珏夜公主来宫中要人,公主为贵妃所出,一向将她视作眼中钉的太后,却以此而冠以她谋逆之罪,贺家终于满门抄斩。
我自然不会告诉他我知道这些。
揽我入怀,翻身过来,我身前的挺立却尴尬的紧贴着他的身体,原本就已如此,在他肌肤上摩擦之时,却愈发不可收拾起来。
“墨儿,你怎么……”
觉察到这一点的他,略略惊异,却带着一丝魅邪的笑来。我羞愤之下,一把将他推开来,脸已红到耳根,在榻上躲藏到角落中,却不敢让他再碰一下。
即墨过分瘦了些的身体,蜷缩床脚,愈发剔透。
夜冷轩如覆了层冰的瞳孔,池水温情淌过,出现在这男子身上,一瞬间恍如错觉。
知晓他会说什么,心下只是担怕他的触碰,越发将身体裹拢来,刺猬一般违逆着他。便是他威仪天下,怵他,潜意识里也避着他。
然而事情却实出乎我意料。
青白色袭上俊颜,方才那一抹温情陡然转了阴霾在脸上——
“童九,让人端一桶凉水进来,给墨公子好好醒醒神。”
得令的太监总管,一路遣了宫人出去,再进来时,硕大漆皮木桶是十月末欲结未结的池水,此时得了皇上的令,那凉水毫不留情的从我头顶淋了下去。
严寒直下,一把把利刃从肌肤刺入骨髓,此时却是颤栗也无非徒然增了疼痛,本已不蔽体的单薄衣物,凉水冲击了未愈的创口,此情此景,却连注水的宫女也心中不忍。
夜冷轩巍然侧身,不为所动,厉色中的威仪,却是刺我心寒。
一桶水浇注之后,身体与死尸无异,瘫软榻间,我几近半死,湿透的床榻,若是再冷些便要结起冰来,英武男子掖了褥单在手,只是轻轻一拖,便将我拖至他身前。
“即墨,你既如此,日后我便不再碰你。”
骨骼已不受我控制,试图张嘴,却答不上一个字,只是望向夜冷轩,心中不知该如何恨。
“只是,你要清楚,除了我,若有他人碰你发肤,我便教他生不如死。给你赐名贺夫人,昭告天下,便已让天下人知晓,朕的贺夫人,永远只能是朕的。”
出此言时,夜冷轩瞳中如生股剑,咄咄间,给天下所有觊觎即墨之人钉上了心针。
此时此刻,我胸中响彻的,却依旧是那日殿外,太史对满朝文武朗声念及的那句“违拗者,斩立决”。
面前这男子,我却嚼出了他腹中之墨,墨意从腹中染了所有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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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夫人——”
清朗锐利的女子声,从深宫追出苑囿。
“贺夫人,贺夫人!琼央之宫,乃百官朝集之处,贺夫人,万万去不得啊!”
缓步行于宫中廊前殿后,身后追随赤衣女史却有上百人。一人紧逼一人,磕磕绊绊。宫中明朗之下,顿多几分生气。
琼央宫,我也无非看看百官朝觐,究竟是怎番模样。绕行宫墙,却听得苍哑之声浑厚遁响宫阁之中。
红蓝袍子的文官武使,此刻已从殿门退出。业已退朝,身后女史见貌,却是长长松了口气。
藏匿于廊柱之后,翻身坐于廊上。伤已无恙,许久没有出来,今日透透气,诺大深宫于我如此陌生,因陌生却多许多分神秘。
“贺夫人,久闻大名,不知竟能在琼央宫幸目。”近前来的是殿阁大学士刘绍,听闻此人是皇后亲眷,外戚一族,才华满溢,却是凭了真才实学,殿前面圣才坐上了今日的位置。
礼貌回揖,不再顾他。讽刺我是男宠娈侍之流,不屑之意言语之间便有表露。我看的出来。
人若犯我,锋芒不太尖锐,我让他三分便是。
然而刘绍却故意愈逼愈烈,洋洋自得:“果然是贺夫人,尊贵不比其它贵妃娘娘,琼央之宫,却是步步留香。”
确实是位居人下,连被人攻讦都无法直了舌尖吐词,我立马比人矮下半截去,只得懒然一笑,心中只望他能适可而止。
“琼央宫上,想必可以学到许多,床上学不来的。”
如此露骨之言,比街巷的对骂并不能好多少。
无法排除这分挤兑,我只说:“即墨未曾尝试,琼央宫朝觐,刘大人比我所知多上千倍。”
刘绍身后史官被拨开,却听得那揭动气韵的低沉男音,从刘绍而后掠驰:
“上琼央宫与否,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刘大人,再出谑言,明日你便不必来这琼央宫了。”
因是得太后宠幸的外戚,所以言语尚且温和,那默不作声的煞气,却终于将这为气宇轩昂的臣嗣偃了气。
夜冷轩将我手紧裹,蛮力拉出琼央宫。
“墨儿,明日起,我便带你上琼央宫。”
“……琼央宫,不是我去的地方。”我不过是你男宠,大雅本已难登,更何况琼央宫如此圣荣之处。
然而面前此人,句句均是圣旨,圣旨之外,句句都不容人拒绝。声调越降越弱,终于吞进腹中。
夜冷轩对着我的堇色宽袍,沉吟过后,敛眉道:
“这件衣服,不及前日里你穿的好。”
我有些犹豫:“皇上,前些时日,史官未置衣,我一直穿的是你的龙袍。”
闻言后,那眉眼越发英气逼人,“龙袍……”凛然浅笑,忽魅众生:“确只有龙袍配得上你。”
传唤间,那史官却又立案前,飞舞走笔,顷刻间,一卷如龙袍块布的明黄色史卷,已展与桌前。
夜冷轩再唤传令宫人,将此卷送往六司视勋品掌衣裁缝处,目光如箭矢穿梭,却见他目中含了光彩。
马蹄飞速驰去,踩蹄声间,我如已看到念诏的史官,在琼央宫正殿之上,朗声念道:
【贺夫人早辩忠邪,每有规谏。因被嫌嫉,加以鞭笞,事不见从,忠实可纪。复辟官爵如故,追赐以帝相黄袍,穿着不讳,天下特此一人。】
能有幸与皇上着一色明黄之衣,征貌尊贵,竟能得你宠爱到如此地步。
只是不知,究竟孰喜孰忧。
面前此人,我终于不懂了。
伴君如虎,夜冷轩是虎狼在内心,让人摸不清心迹。
三.少年清亦
言出必行,夜冷轩果然日日早朝,都将我带在身边。便是太后听政,也需垂帘。面首百千,我落座之处不过比夜冷轩矮一个阶梯,却是亮堂的对了朝堂,帘子都免了挂下。
朝堂之上坐了九五至尊,堂下臣子自不敢有所言语。
听政之事,却不得我喜爱。
听着举了笏板,絮絮言报图考绩,家国之事,俸禄之词,不说是厌烦,而是我委实不大能懂。
夜冷轩却一日也没有耽搁,只要他在朝堂,定要留我在侧旁。
我曾经一日告诉他,是否可以不与他去琼央宫。
“为什么不去。”看我时,神色冷淡。
“朝觐之事,毕竟不可儿戏视之。况且即墨属外戚,干预朝政,着实讲不通。”
他只掠了眼眸笑,沉默间却不答应。他的脾性难以捉摸,霎时间我急了心来,“我不过说说。”
他回答铿然有力:“墨儿,既然做了我的人,便不要说什么外戚。贺夫人之名,不是戏言。”
他执意如此,那每日朝堂,我自然逃不了。
日日奏本,我也多多少少择了些来听,日复一日,也听出了些眉目来。
只是,我依旧不喜欢上朝的感觉。
直到有一日,日已逼近午时,夜冷轩已退了朝,却迟迟未离开琼央宫。
那日他的神色比往日更为阴冷,命了宫人将殿中的灯熄了下来,合拢殿门,一言不发。
我坐在他身旁,不敢问,不知如何问,只是心中如擂鼓。
无期限的等待,最是缭乱人心。
终于,殿门打开,光影里童九带了一个细弱少年进来。
夜冷轩流光神情里,我才知道今日我的惶恐的始作俑者,便是面前这个少年。
童九识了夜冷轩的脸色,压低了喑哑的嗓音,加之回音,那声音刚好够空落殿中四人听闻。
“九皇子尚还年幼,圣上真的要治了他罪么?”
原来是夜冷轩的九弟,夜清亦。
时常听女史与我讲起面前这个少年,先皇还在时,夜冷轩与清亦最是得皇上抚爱。同为正宫太后所出,夜冷轩登基,十二岁清亦上殿三步,只身退去三位金科榜上武将军,如今十四岁年纪,是个世间少有的将才。
近来却偶听得宫人传言,清亦将库密泄露予藩人,放走了天牢中叛臣枢密使。若不是夜冷轩及时发现,池州三处关口便被藩人打开,定招致江山沦陷。
触了此罪,加之清亦是皇亲,上刑定会罪上加罪。
堂下的清亦,与夜冷轩容貌几分神似。只是稍显稚嫩,稚拙中那抹淡然的不羁,倒是与夜冷轩如出一辙。
“清亦,我告诉过你,我不能容忍任何人的背叛,你应该记得。”
清亦以一样冷静眼神回视他,齿唇轻启:“哥哥讲的每一句话,清亦都记得。”
殿堂中孑身的淡漠少年,拨了我心中清弦三根。
那脊梁挺立的清冷少年,咬了牙跪坐下来,隐忍间却又说道:“只是清亦说过所有,却抵不了那个人所说的一句话。”
见他跪坐,我这时方才见到他青白的衣袂……膝间与后背隐隐可以捕捉到血痕。
定是在天牢中,被夜冷轩拜了重刑所致。
“清亦。”严厉却极力压制的沉音,我听得夜冷轩声音中隐忍的颤动,“清亦,我本应将你处以车裂之刑。”
少年沉默不应。
夜冷轩严寒流光,我甚至曾一度以为,他一点也不疼惜。“童九,清亦私结外藩,该治什么罪,你自将他交给狱吏。”
前廷广阔旷地,单听得杖击之声异常清亮。清亦身上本已有伤,那武史下手如此凶狠,即便是清亦习武之人,也定不堪忍受这般折腾。然而清亦却如沉石,没有一丝声音。
我忽然想起清亦朦瞳中淡漠的青光来。
转过宫墙,也将杖击之声转过,我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宫墙,往相反方向跑去。
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