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甩开纷乱的思绪,拉开帐子,走进夜里。
汉中的夜似乎和中原的夜并不相同,似乎更加清晰,更加广阔,能让他去思考更多。
已经好几个月了,萧何也曾经说想向汉王举荐他,可是他仍是拒绝了。已经错过一次,他如今不会轻易地将自己卖给任何人。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这个汉王,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汉王的臣子……
但是他却在考察的时候发现,汉王的军中,多是贪图富贵的投机客。他们没有忠心,对于汉王没有敬仰,所作所为只关乎“利益”二字。
这和项王太不相同了,项王的部将们尊敬项王爱戴项王,上战场愿为了项王而死;而汉王的部众,每一战役,逃走的就有很多。
他想,这并非是取天下最佳的军队。他本以为汉王多善治军治国,却不想来到汉军中一看,却是勇武缺失。这么看来,以后的天下所归,还是两说。汉王的帝王之路,也是曲折。
若是……汉王能用他,并如他设计的那样行事,才有大的胜机。若是不能,汉王也非帝王之选。
但若是要一个主公对一个臣下言听计从,还是太难了,至少以他的经验来说。
他思虑了很长时间,终于还是决定,去其他诸侯王处看看,有没有符合他心中理想的主公。
他连夜走了,随着那些三心二意投奔汉王,见汉王封地汉中偏鄙又弃之而去的投机客们一起,骑着马想东奔去。
相似的一刻再次发生了,但这次来追他的,并非是逮捕他的士兵,而是气喘吁吁的汉王丞相,萧何。
“韩连敖,你这是往何处去?”萧何平顺了呼吸,终是开口道。
“天下之大,自有留我之处。”
“唉……”萧何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你如此孤傲不群,在下看,这天下,只有汉王的胸襟,方能容下你的才华……”
他微微一笑,只是道:“萧丞相,您已向汉王举荐过我了罢,他不愿用我,又奈之何?”
萧何叹了口气:“你跟我回去罢,我再向他举荐你一次,若是他还不用你,我跟你一起走,如何?”
他怔住了,他没有想到,一国丞相为了挽留他能做到如此地步,深夜来追,还说出这样的话语。
就这样,他跟着萧何再次入了汉军的大营。
几天过去,却全然没有消息。
有一天,他听见众将议论纷纷,说是汉王要拜大将军了,他心下挑眉。他从来是一个自负的人,自从离了项王的军营,他的本性渐渐地张扬了起来。隐隐有种感觉,这个即将接受敕封的,汉军中最高军事统帅的职位人选,便是他,韩信。
他自然不会跟别人说,却见四处都有人在暗暗猜测,这个大将究竟是谁,会不会是自己。甚至还有两个武将为此大打出手。
他沉默地在一边看着,看着汉王选定了日子,看着汉军中架起了高高的圣坛,看着汉王斋戒沐浴……
他一直观而不语,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使他变得沉默而寡言。
直到汉王在高台上宣布那个将要成为汉军最高统帅者的名字时,他这才缓缓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四周先是安静极了,然后又响起如潮水般的窃窃私语。他面无表情地沉着向前走着,没有狂喜,没有惊诧,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万人的瞩目下,他登上了高台。
似乎能量在他身周汇集,仿佛历史的门扉在这一刻打开,他终于知道,他要名闻天下了,他要让诸侯们闻风丧胆了。
项王……不知道项王知道了这件事,会作何感想。思及此处,他的嘴角不禁挂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有些寥落的笑意。
在高台上,他第一次近处看见了汉王。汉王看起来比项王要大许多,也许二十岁,也许更多……汉王的脸上,已有了风霜的皱纹,自从他上台的那一刻,汉王的目光就一直锁在他身上,而在此同时,他也在暗暗打量汉王,汉王眉间开阔的豪气,似乎能将人心中所有的阴霾驱尽。
他在汉王面前跪了下来,在万千汉军将领面前,宣誓效忠汉王。汉王笑了,有些急促地从最高的阶梯上赶下来,似乎是想将他扶起,结果却在中途绊了一跤,礼服的帽子也歪了,台下响起轰然的笑声。
汉王不以为意地快速整了整衣襟,又扶好了高冠,再次赶到他的身旁:“我得韩卿相助,甚慰。”他看着汉王略有狼狈的身形,露出了久违的,真心的笑容。
和多少年前一模一样的话语,却在他心中激起了不一样的涟漪。
多少年以前,他为了项王的那句话,愿为项王出生入死。
多少年以后,他为了汉王的这句话,愿为汉王建功立业。
那夜晚上,汉王邀他夜谈。汉王脱去了礼服,穿上布衣,更像一个年长的兄长。汉王拉着他手的样子,汉王给他倒酒的样子,汉王请他入座的样子,像一个认识了许多年的朋友,没有丝毫他曾经那么熟悉的,举手投足贵族气中暗藏的那种礼贤下士的味道。
汉王坐在他的对面,盘着腿将酒推到他的身前相请:“丞相,总是在我面前念叨你……今天见你,我还真有些惊讶,没有想到盖世雄才,竟如此的年少……”
他看着项王的眼睛,只是道:“如今和大王你争夺天下的人,岂非项王邪?”
汉王叹了口气,道:“然。”
“大王自料勇悍仁彊,与项王相比,孰强孰弱?”
汉王默然良久,方道:“我不如项王。”
他跪坐在塌上,给汉王行了一个拜礼:“臣亦认为大王不如项王。但臣曾侍奉项王,臣如今向您说说项王之为人。”
说着他站了起来:“项王在战场上喑噁怒目,万人都会心胆俱裂。但项王不能任用贤者,却听信谗者计谋,所谓匹夫之勇。”
“军士有疾病,他为之涕泣而分予食饮。可别人立功当封时,他却舍不得将功劳让给部将,所谓妇人之仁。”
“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但他不居关中而都彭城,此乃失策一也。项王有背义帝之约,分封诸侯,天下不平,此乃失策二也。项王征战,所过之处,无不残灭,坑杀秦卒,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此乃失策三也。有了这三项失策,再广大的疆域也会破灭,再强壮的军队也会羸弱。如今若是大王能反其道而行之,任天下武勇之将,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
“大王入关,秋毫无犯,除秦苛法,约法三章,秦民无不翘首以盼大王。”
汉王听后,沉默了半晌,抬眼诚挚望着他道:“萧何曾数荐你于我,我恨不早听萧何之言……如今,相见恨晚……”
从此以后,汉王对他言必纳,谏必听。
汉王见他少了衣裳,便将自己的王服送给他。
汉王见他饮食不多,便每用膳,都让人将菜多做一份,送到他帐中。
汉王见他没有马匹,亲自将汉王的銮驾给他做车马。
他心中最干涸的地方,似乎被汉王一点一点地熨平了。最黑暗最无助的自卑和彷徨,对命运埋藏在心里的迷茫,也渐渐地被汉王一点一点地解开。
汉王年纪已过五十,笑起来,总是让人心安。
就连张良都来跟他说:“我跟着汉王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汉王如此对待臣下……汉王待人,本从来是呼来喝去的……”
那天夜里,那就要率军出征的晚上,他坐在最高的高地上,吹着清冷的风,想要看尽天下。
身后却搭上了一件披风,他回首,却原来是汉王。汉王,这些天的相处下来,于他来说,已是兄长一般的人物。汉王关心他,总是给他衣食,汉王欣赏他,总是喜欢听他宏论。
汉王在他身边翻身坐下:“冷么?”汉王问他。
他笑了笑:“明日,臣便要帅着汉军,为大王建功立业了。”
汉王也笑了:“天下苍茫,我得你,是天意。你助我,也是天意……”
他垂首:“大王天命所归。”
汉王拍上他的肩膀,望着远方道:“你在外面,只有个大将军的职位,有些事情你仍无法一人决断,我再给你加封一个汉左丞相……”
他闻言微怔,心中不知涌起些什么,原来,他竟是如此被信任。上古的齐桓公待管仲,也不过如此。
他翻身跪拜:“臣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他率军出关,从此建立了前无古人的功勋。
他挥师东进,以五万之众,举兵东出陈仓,连连以少胜多,定三秦,出关,收魏、河南……韩王、殷王皆降于他的军前。
他不断地打败各路诸侯,让曾经臣服于项王的人臣服于汉王,让曾经项王的部属变成汉王的士卒,让曾经是项王的地盘变成汉王的地盘,
从此,他的名字,超过了那个有韩国王族血统的韩王韩信,名闻诸侯,响彻天下!
最后的兵锋所向,直指楚国。
让率军前去击楚,却闻西楚霸王早已领军亲自去战了汉王。汉王战败的消息几乎是同时传来,他忙率着部众,去和汉王的残兵败将回合。
还没有遇到汉王,却收到了一封信函。打开的时候,他微微皱了眉,手中不禁轻颤——“某邀韩将军,会猎荥阳。”
放下战书,他便命人布好了军阵。
果然,不久楚军开至,便在十里之外,帐前有人叫阵。
他披甲挂帅,策马而出,两军整肃的对阵前,他看见了那个早已被他埋葬在心里的人。
那人周身铠甲,便如初次军中相见。
那人还是之前的样子,英俊的棱角,慑人的眼神,只是目光中的满是疲惫。他策马过去,和项王在中军的旷野中,隔着一匹马的距离,相望。
却不想项王看着他笑了:“你帮某扫平了天下的诸侯王,如今,某只要能打败汉王一人,便能得天下。”
他静静地道:“项王得不了天下的,只有汉王能得天下。”
项王朗声大笑:“汉王率众二十余万,某适才用三万人便冲得他丢盔弃甲,抱头鼠窜。”说着项王上前一步,离他很近,他却后退了一步。
“汉王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舍命效忠?”
他并没有舍命效忠汉王,他只是为了报答汉王,也借着汉王,为自己建立功勋。曾经舍并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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