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在来此地的途中,听了很多新编的民歌,你都唱来听听。”
“诺。”
说罢他跪在地上唱了起来:“日将没,月将升,檿弧箕箙,几亡汉国。洪水至,乾坤灭,何时日月能换天……”
陈平看着我的脸色,止住了地保的歌唱,将他打发走了。
我阴沉地坐在那里,陈平走到我的身前跪了下来:“皇上,臣等不查,原来那些反贼竟已编好了民谣……日者帝君之象,月者王者之象,日没月升,王进帝衰,其为诸侯干政明矣……”
我淡淡地道:“他们编了民谣,还要百姓愿意唱。看来,这回天下真是将这场洪水算在朕头上了。”
陈平还想说什么,我抬手止住了:“朕歇息片刻,你先下去罢。”
这时外面忽然进来卫兵通报:“大人,外面有人求见大人。说是,愿为大人解燃眉之急。”
我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道:“恐怕是治水之人,不用召进来了,我亲自出去迎他。”
推开驿站的大门,强风骤起,却如风入松林般静谧。
枕畔春梦中,有时夕阳上帘钩,清雅的容颜,我一直不曾忘记。
只见他背对着我,在光线骤暗的乌云下,如同一抹亮色。
我这才发觉,原来我每次见到他,都是我最需要他的时候。
心中不知又涌起了怎样的情愫,我走到他身边,轻声唤道:“子房?是……子房罢?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他回首看我,一如初见的容颜,清浅一笑,墨色的布衫,似乎带着雨后江南的书卷香。
“皇上辛劳了……”他微微垂了首,淡淡地道,“皇上满面都是风霜,臣怎么还敢窃居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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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十章 祭天 。。。
春天早已零落的花瓣,随着清风落进他的碧衫中。
暴雨过后,群鸟嘤鸣,树叶沙响。
我走到他的身前,笑了笑:“你从哪里来的?进来歇一歇吧。”
他微笑了一下,只是侧了身子看着身后的洪水道:“皇上可是在寻治水之人?”
我点点头:“山河蒙难,朕心不忍,愿得治水贤者,以高礼相待,子房是要给朕引荐什么人么?”
他微微颔首,道:“原来皇上如今最缺的,是治河的能臣。”
我一怔,听他话里有话,便问道:“难道不是?”
他的眼角微弯,道:“成汤刚取夏鼎时,天下大旱,民不聊生。然成汤仍是一代明君,为何?”
我从善如流地问道:“为何?”
“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皇上趁着洪水滔天时,整顿吏治,严查贪腐,定能拱手河山。”
一阵强风吹来,我抬袖为他遮蔽风沙,引着他来到避风处,沿着河道漫步而去。
脚下淙淙浊浪,顶上苍穹蔚蓝如洗。
我踏着泥泞,缓缓地开口道:“这个道理,朕不是不明白。古书上说“危机”,便是在危险的背后,隐藏着机会。这场洪水,朕若是能善加利用,未必不是利器。只是子房所言之事,都是计百世乃至万世的长久大计,然如今四海纷纷,多有流言蜚语,天下熙熙,多有不轨之人,朕只怕这江山……”
他在我的身前顿住脚步,河堤的风吹散了他挽好的发髻:“皇上是在说长乐王……?”
我苦笑着叹了口气:“是……又不尽是。”
他看着翻滚的河水,随手整齐了乱发,淡淡地道:“若皇上只是担心名节,臣倒有一计,定能保皇上无虞,保四海安平。”
我也顿步:“何计?”
他转过脸来,淡然的容颜如冥响的天籁,站在堤边的姿态温雅宁静,似要与山色合一,与我上次见的弯弓拉箭,判若两人。
他淡淡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仿佛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臣冒昧一问。不知皇上对长乐王,是否真想保全?”
这……便是在问如意的生死了。
我沉吟了片刻,看着才被大水冲刷过的堤坝,缓缓地道:“比起国家的安危,社稷的倾覆,朕的这点兄弟之情,又算得了什么。”
张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垂下的眼睑不曾遮去双眸的一闪而过的璀璨如星。
我面色平静地站在他的身侧,也许他惊讶于我的直白,也许他在思忖怎么将这个计谋告诉我。
他垂着眼,轻声道:“如今水患再重,却不如人患可畏。既然如此,便请皇上回长安,设祭坛,筑高台,向天下宣布,要习古代圣贤伯夷叔齐之道,将皇位让给长乐王。”
我猛然抬眼看他,却见他已转身,朝着泥泞的堤坝向前走去,只留下清越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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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弃了熟捻的弓马,陪着张良坐在銮驾中,回程长安,并非水患已经解除,却是我找到了解除人患之法。看似荒诞不羁,但若真得功成,诸多隐患,便能迎刃而解。
我初次和张良同车,他靠在銮驾中,好似在假寐。微颤的睫毛伏他淡雅的容颜上,似乎轻轻一触碰,便会支离破碎。
曾几何时,我视他如真正的师长,我心中钦慕他,感激他,只希望他的心中也能有我的立锥之地。但这份感情还未萌发时,就在那个雨夜如飘萍般被截断。它如我无数个年少无知的青春梦幻一般,被我亲手埋葬,从今往后,不再见天日。
如今,我看他的目光,已从视之如师,变成了视之如臣。原来仰视的高度,如今低落成了君臣的尊卑。
如今我要用他,便如他当日依附于我一般,所谓大势趋耳。
我坐在他的对面,仔细地端详着他的容颜,打破沉寂道:“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他睁开了眼,欠身道:“谢皇上关心,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日里养鹤垂钓。”
我笑了笑,又问道:“那你怎么知道朕在此处?”
他的脸上荡漾出一丝笑意,轻声道:“皇上有帝王之气,千里之外,尚能看见紫云罩顶,臣略通周易,能演八卦,帝星开阖,臣夜观天象,自然便知晓。”
我看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道:“你这又是何苦?若你能栖身长安,常伴朕的身旁,又何必观天象?你如今前来,朕心甚慰,也由此知道,你心中还是放不下这片山河日月。你隐于山中,却不忘庙堂……”
说着我伸手握上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朕需要你,天下也需要你。你回到朕身边来,好不好?”
他的眼眸深不见底,如一汪幽潭。只见他垂眼遮住了自己的目光,轻声反问我道:“皇上可知道太尉王为何接旨进京,自请出战?”
我缓缓放了抚在他手背上的掌,收回袖中,道:“太尉王是朕的太傅,带朕平定叛乱,实是理所当然。”
他微微颔首:“皇上武有太尉王,樊将军,文有萧丞相,臣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只是一届出谋划策的谋士而已。”
我叹了口气:“子房,你过谦了……”
见他不言,我陈恳地续道:“朕不知为什么,只要你在身边,朕便说不出的安心。”
他闻言一怔:“皇上过誉,臣只不过是一届谋士,然皇上却是年少英伟,智略超世,明果独断,勇盖天下,威行邻邦。”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既然他无意,我亦不会强求。
颠簸数日,方至长安。
我下车前,不经意地问道:“子房,你适才问朕,太尉王为何接旨进京,自请出战,你怎么看?”
他微微一怔,似乎在讲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因为太尉王心中,只存有天下的宏图霸业,他不助皇上,难道去助英布?天下只有皇上,能让太尉王成就姜子牙和伊尹甚至周公的霸业。”
心下挑眉,他……原来又是为了韩信向我求情。我面上笑道:“子房你有所不知,太尉王在朕为太子时,多次要置朕于死地。”
他睁大了眼:“皇上果真如此认为?”
我叹了口气道:“朕也不愿相信……”
他深深地看进我的眼,轻声道:“太尉王若是只想成王,那当时垓下之围,他便不会去。那时蒯通已劝他三分天下。但太尉王终究是举兵垓下,比起权王,他更愿做开国功臣。太尉王如此的心性,皇上实无须多虑。”
我一怔,轻笑了一声,便下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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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安后,我频频出现于各类祭祀的场合,我虔诚地向祭祀巫师进行问卜。大祭司占卜以后宣布,连年的洪水,除了牛羊为祭以外,还需要以活人为祭。
这天的日子,是算好的。
如意坐在高高的祭台上,穿着祭祀用的礼服。他的眼神中似乎有些害怕,却强自镇定,看着匍匐在他高椅下的文武百官。这毕竟是自从戚夫人死后,他第一次出府。
来的时候,他还拽着我的袖子,哭喊着不要,撕裂了我的袍袖,在我的手臂上落下牙印。我将要做何事,并不曾告诉他,他被囚禁在府中,也从不知晓。但如今,他似乎已对我有了天然的排斥。
祭祀中,我穿着玄黑色的衣袍,散开了发髻,将皇冠高高举在头顶的上方。
在百官的注视下,我一步一步,走上搭建好的祭台。礼乐的声音,在我耳边悠长地响起。
我已发布了诏书,要在祭台上,将皇位传给刘如意。并不是因为父皇的旨意,也不是因为那份毋须有的矫诏,而是因为今日我要以身祭天,恳求祂停止洪水的肆虐。
既然大祭司说要以活人为祭,我便向天下表示,我愿意牺牲自己,而不愿意牺牲无辜者。
而我祭天死后,我的皇位传给长乐王,刘如意。
这次祭祀,我不为己,我只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宗庙社稷。
任何一个新王朝的开始都伴随着大量的阴谋和不满,我也不例外。
河满井溢,草木不生,汪洋千里,粮食的短缺已导致了百姓大量的死亡,不仅如此,有些人还别有用心地将这样的灾难归咎于我。我的政权面临危机,如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谓我得位不正,夺了长乐王的江山是逆天受谴,这些言论由长乐王党和被我征服过的王国遗民等曾经的既得利益者们悄悄的散布开来。
改朝换代如此艰难而曲折,哪怕胜利已经到手,也有可能一着不慎,乾坤倒转,满盘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