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锦忆上瘾似的一碗接一碗灌自己,平日里的儒雅从容俱不存在。温润如玉的一个人,此时捏紧拳头,恨不得倾泻胸中不满。
寂青苔坐于他对面,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残月三星,竹帘外轻云浮动。
“青苔……”酒碗翻到在桌上,酒液把桌子弄得更湿。亭锦悭自嘲一笑,用手轻抚额头,喘息着唤他名字。
寂青苔手指动了动,听他继续说道:
“青苔,那天我有幸见你梅下起舞,惊为天人。赤足薄衣,是怎样的能耐方可跳完一舞,钦佩有之,爱慕有之,心疼有之,遂将你讨到身边,惜你才华,望得你相助,其间皆是真情,并无半分作假。”
羲和东殿里的那段日子,是他唯一一次用全部的真心去对一个人好,宠着惯着,放低身份,只为换他一笑,一颗真心。直到如今才明白过来,有的东西并不是努力就能圆满,更多的是求不得。
不得而求,求而不得,往复循环……
亭锦悭看寂青苔垂眼,见他面上多有愧疚之色,控制住想伸过去轻抚他额头的手,只是轻松笑道:“青苔无需觉得愧对于我,如今此种局面,你我虽为敌对,但我真心不悔当初之举。你喜欢他,我喜欢你,这些牵绊无关人力,只关人心,而人心,乃是最难琢磨控制的东西了。”
顿了顿又道:“我不懂的是,青苔为何独独倾心于他?”
寂青苔迟疑片刻,慢慢开口道:“我六岁时与他相遇,那时他待我极好……”
努力勾了唇角,亭锦悭笑的有些苦涩,“原来,我是输在了以前……”
看着眼前人姣好的眉眼,又闭了闭眼轻声叹道:“原来,你竟是个傻子……”
说罢扶正了酒碗,站起身时微微晃了两晃。
寂青苔也跟着起身,见他有要走的趋势,正要从怀里掏出银子付账,就见从门外进来一个仆人打扮的人放了银子在桌上。
随后向亭锦悭弯腰示意。
寂青苔转头,正好看见对面街角停了一顶轿子,几个仆人打扮的人守在旁边。
亭锦悭回身,带了些遗憾道:“今日本欲与青苔畅聊一宿,只可惜……”习惯性地舒气微笑,“回去吧。”
“好。”
寂青苔点头,在喉咙里模模糊糊响了一句,“你要小心。”便转身往疏狂一醉走去。
亭锦悭笑容淡去,望着那人欣长的背影,暗暗握紧了拳头。
朿午二十六年,世王爷亭锦忆发兵夺权,上万人把皇城围个水泄不通,皇上久病多时,早已无法下榻,大小事务全凭太子打理。
那日,寂青苔一袭白色广袖长衣,端端正正坐在启定门前,身后站着一位撑伞的绿衣少女。
不似其他门前喊杀声响成一片,寂青苔的前面空无一人,有的,只是一盘下了一半的棋。
绿衣少女长发垂到额前,霏霏小雨打湿的发尖,娇俏的脸上看不出有任何表情,倒是容色极其艳丽,艳丽到有几分鬼气森森。
寂青苔一颗白子落于棋盘上,再夹起另一颗黑子,落子前顿了顿,方才拍在棋盘上。
“他们来了。”金石声伴着沉沉的嗓音响起,前方已传来马蹄奔腾之音,似有千军万马气势磅礴。
果然来攻启定门的人数是最多的。
绿衣女子撑伞的手指握紧,一动不动盯紧前方,蒙蒙细雨激起薄薄一层雾气。感觉到马蹄之声越来越近,却始终看不见人影。
寂青苔再落一子,凤眼微抬向前方看去,眉头微锁,“大乾四十二个州县的人马,此刻怕是已经全部聚集在皇城之外了。”
、第六十八章
绿衣女子把伞微微举高一点,“楼主在担忧什么?”
“没什么。”寂青苔恢复一贯的面无表情,继续落子,倒是没有把不远处的群马奔腾之声放在心上。
绿衣女子站直了身,继续为他撑伞。
说来奇怪,此间三个时辰,非但没有看见一人一骑的身影出现,先前整齐磅礴的马蹄声却开始凌乱起来,带着某种不安的预感,马声嘶鸣,军心大乱。
细雨依旧,光景却大大不同,寂青苔的一盘棋眼看着也快要接近尾声。
油纸伞轻轻颤动,绿衣女子撩开挡住视线的一缕长发,眼里有了恭敬之色。
“请楼主指点。”
寂青苔的落子的手缓了缓,“你问吧。”
“可是昔日诸葛先生所用之八阵图?”绿衣女子望着远处而道。
传闻昔日诸葛亮仅用几堆小石子便可困住几万大军,此时的情况与传闻中十分相似,让她不得不有此猜想,故而对寂青苔心生敬佩之情。
“八阵图。”寂青苔低头观察棋子,摇头道:“八阵图早已失传。”
“那是?”
“不过是一般的障眼法罢了。”寂青苔夹住的棋子迟迟不落,“城门外有一片林子,我前几日在林中变动了一些草木石块的位置,使进入林中的人乱了耳目,只能在原地转悠却寻不到出路。”如此,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守住启定门。
古时有许多精通奇门异术的人在自己住所布下阵,为的是不受外人打扰,误入阵中的人则常常以为是鬼神作祟,称此为鬼打墙。
绿衣女子暗自点头称是,以往她多在江南办理事务,虽常听楼中人谈论楼主是如何聪慧过人,也不过是听在耳中不以为然。想着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孩子,就算再怎么天资聪慧也只是个孩子。
对于言一把偌大的疏狂一醉这样利落地交到一个孩子手中不管不问的做法很是不解,如今她站在寂青苔身后,垂眼便可看见他。青丝散落身侧,中指食指夹住棋子于启定门之前自弈,如传闻一般容颜倾城一般清冷,端的却是一派从容自信,有着和年龄完全不相符的镇定。
前面丛林中被困住的大批人马来来回回依旧在原地徘徊,耗尽了气力不论反而越发焦急慌乱,马蹄踏乱,军心不存,此一役早就不攻自破。
寂青苔的这种守城方法远比双方交战刀光剑影来的高明许多。
约摸又过了几个时辰,乌云散开雨势渐缓,绿衣女子收了伞抱在怀中,听前面林中已无任何动静,怕是已经被磨完了力气,于是舒了一口气弯腰对寂青苔道:“楼主,到晌午了。”
寂青苔环视棋盘,抬手收子。
亭锦忆攻进皇城已有好几个时辰,是非成败该是已成定局,此刻他要做的,便是趁乱进宫,完成师傅吩咐的事情。
“好,”寂青苔站起身微眯了眯眼,交代道:“你守在这儿,待到皇城中一切稳定,再依照我给你的纸条上的方法把阵撤了。”
“是。”
寂青苔拉了拉领口,往城门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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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狂一醉。
少云单手杵着腮坐在楼梯角发呆,望着空荡荡的大堂内好生惆怅。
从不关门的疏狂一醉今日居然紧闭大门,姑娘小倌们不做生意,就连鸨儿红袖也不见影子,少云百无聊赖,先是去了一趟竹林见师傅,想要弄清疏狂一醉闭门的原因,没料到才刚踏进林内,就被一直照顾言一的小童挡了回来。
言一传了口信,除了寂青苔谁也不见。
少云虽知这两人必有大事瞒着自己,但既然对方有心相瞒,她再去追问也只能是白费力气。现在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等了。
刚才传来消息,大乾四十二个州县的兵士多被调集到元城,此刻正把皇城围个水泄不通,宫中正在进行着一场争斗,一场争夺皇位之战。
少云心神不宁,亭锦忆若是败了,那个人必定会身死殉主。
“你在这儿做什么,在想谁呢?”
正当想要起身回房的时候,清丽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少云侧身看去,待看清了来人是谁,无奈叹气道:“拜托你回房歇着行不?”
眼前这位算不上很熟姑且只能当做认识的人正是新进门的世王妃鸢年。
前几日楼主回来,身边便带了这么一位,说是几天之后城中将有大事发生,怕祸及鸢年,故才让她在疏狂一醉小住些日子。
少云觉得自家楼主人不是一般的好,帮心爱的人娶妻不算,还要帮人家照顾家眷,脑子被驴踢了。
“在房里待久了会闷出病来,我无聊得很,看你也是心事重重的,不妨和我说说。怎样?”鸢年没有一点王妃的架子,提起裙摆就往少云身边坐。
少云也不拦她,往扶栏边挪了挪让出位子,“外面乱成这样,你就不担心你的夫君?”
“不担心,哥哥说过锦忆很有本事,我信他。”鸢年柔柔一笑,“你又在担心什么?”
少云咬唇,“担心,我什么都不担心。”
鸢年像是抓住了少云的把柄一样狡黠咧嘴,食指轻点道:“我知道了,你喜欢青苔,对不对?”
少云怔了怔,听鸢年继续自言自语,“青苔长得很好看啊,而且又聪明,你要是喜欢他,我帮你啊。”
少云翻起白眼,“我不喜欢他。”
她家楼主是聪明漂亮,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就算有那么一点点萌动也被时间冲淡了,更何况那个傻子一心扑在亭锦忆身上,两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
她有意的,是另一个人。
可是那个人一点也不解风情,实在是让她没辙。
、第六十九章
思绪被搅乱,少云烦躁地站起身抓抓脑袋,往楼下走去,“不和你说了,与其在这里坐着干等,还不如出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的王妃娘娘,此役若是亭锦忆胜了,你可就是皇后了,带你出去,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担不起。”说罢摆摆手,从后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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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青苔顺着长长的宫道进宫,一路上并没见到太多的人,现在宫里,安静的有些反常。
外面厮杀未歇,宫内一片寂然,连宫女太监也不见几人,想是都躲了起来。寂青苔沿着红墙,一路往东琛宫而去。
听说圣上自病后就一直住在东琛宫中,而东琛宫位置偏东,与大殿相离很远,寂青苔选择一条比较僻静的小道,倒也不怕被人撞到。
东琛宫门口倒是守了十几个侍卫,看上去有些面熟,是亭锦忆的人。
昔日寂青苔曾与其中一人有过照面,彼此还算认识。
相互客套几句,那守门侍卫知他与亭锦忆的关系,也不多做为难,交代了几句便让他进东琛宫。
只说:“圣上如今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望寂公子不要说出来。”
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