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三门不再传来急报,如他所料,南门异状似乎令利齿藤得到了什么讯息,敌方开始集中兵力。
“好吧”他微微一笑,飘扬的大旗下,玄色庄重的天子伞盖在风中微微摇摆,雾气中若隐若现,高高的城头上这处越来越显眼,吸引了许多目光。
“撑过这波猛攻,就要考持久力了,看看我们兄弟能坚持多久!讯号前面已发出去了,若是快马加鞭,方卿七日便能赶到,孙叔路程远些,十日也足够了……”
他还有句话未说出来,以孙悦对自己的紧张程度,甚至可能比方五儿回来得更快。
此时李承嗣并没有想到,自己的猜测错得有多离谱。
四十一
城头一片狼藉,阵亡的将士尸体被放在担架上,一具一具送下城墙。
许多士卒在整理废墟,检视机关,补充沙土和火油,运送箭只。当担架路过他们身边时,所有人都默默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安静地站着看他们缓缓经过,目送战友远去。
也许明天躺在上面的就会是他们自己。
担架经过李承嗣身边,他一手撑着垛口粗糙的砖石,疲惫地看着这条队伍。
一人踩到了什么,担架微微一侧,“叮”的一声轻响,有什么落在地上。
承嗣下意识地叫道:“停一下。”
抬着担架的两个人又走了几步才意识到皇帝便在一旁,连忙停下,只见承嗣上前两步,俯身捡起了什么。
那是一个极精巧的挂坠,一对小而可爱的孩童鞋子荡来荡去,上面还缀着绣工精致的小小虎头。
李承嗣握着这东西,思绪忽地飞到了半年前的雷水城。
那之后孙悦为了防止细作传递信息,对军营周边看得更严,只怕再也没有人能买得到这东西。
他的孩子应该已经出世了,不知是男是女,是否平安……
承嗣默默地将这挂坠放在他胸口,后退一步,看着队伍缓缓启行,走下石阶。
潮涌般的无力感袭上心头,李承嗣闭了闭眼,满脸遮不住的疲倦。
承志茫然地抬起头,道:“哥哥……”
承嗣伸手将他按在怀里,什么也没有说。
承志靠在兄长身上,低声道:“我有点难受,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你没事就好。还好哥哥没事。”他挣脱出来,看着承嗣眼里的血丝,心疼道:“哥哥,你先去睡一会儿吧,有情况我会叫你。”
这话方落,又有传令匆匆奔来:“报——!陛下,东城敌军开始攻城!”
李承嗣安抚地摸了摸承志的头发,问道:“大约有多少人?”
“约莫两三千人,没有投石机。”
承嗣点了点头,道:“多半是佯攻,也不要太轻敌,让你们队长自己斟酌吧。”
承志看着那传令上马跑远,又回头看看兄长强撑的样子,喃喃道:“已经十三天了……哥哥,孙悦他们是不是不来了?”
李承嗣没有回答。
当日承嗣破釜沉舟,自暴方位,引利齿藤攻南城以解其余三门之围,之后两个时辰南门的争夺陷入白热化,城头几度易主,战事极度惨烈,只此一役衍军便有三停阵亡,无数人带伤,连李承嗣事后亦发现身上中了两刀,当时局势激烈紧张,竟未觉出疼痛,血直将半边黑袍浸得湿透。
万幸浓雾不久便即散去,凉军这等自杀般的疯狂攻击终究无法持久,在城墙下丢下近万尸体后终于不支,鸣金收兵。
这场大战中凉人孤注一掷,本欲以雷霆之势迅速拿下大衍天子,付出了惨痛代价却未能得逞,士气已然受挫;没有雾气助阵,雍城的城防和方五儿的布置渐渐开始起到效果,城头箭雨压制十分凶猛,令进攻的道路陡然难了数倍,城前的战壕都已被凉军尸体填平。然而李承嗣的存在却使他们无法弃雍城而去,围城一天天继续下去,这座小城每一天都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外城墙已被砸得多处破破烂烂,看上去随时可能崩塌,却至今仍岿然不动。
凉军不定时对四门轮流袭扰,日夜不休,令衍军疲于奔命,始终无法得到休整的机会,然而若不予重视,三五次佯攻里必有一次真刀真枪的拼死决战,谁也说不清下一次是不是如第一日般的总攻,这样两日以后,李承嗣决绝下令,将麾下残存士兵分为甲乙丙三队轮值,甲队主战时乙队负责运送物资,熬制火油,整修兵器,监听地道等,丙队休息,四个时辰一轮换,该休息时便是外面打得天翻地覆也必须强迫自己睡着,保证有精力应付可能持续数日乃至数十日的长期作战。
李承嗣此时才深切地感觉到:他的人手实在太少了。
自宫变至今,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军中,亦自己参与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战役,然而这一次,再没有孙悦为他运筹,没有方五儿从旁辅佐,没有袁希挡在身前,兵力绝对劣势,需要完全靠自己来决定战争中所有方方面面,亲自做每一个决定。
他艰难地守着这座城池,每日都在默算派出去的五路人马此时到了何处。
然而第七日,无人出现,第十日,第十三日,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城外却依然黑压压的尽是凉军。
若是接到讯号便即动身,哪怕慢吞吞的赶路,此刻也该有人到了。
李承嗣自嘲道:“至少我们的目标达到了一半……你看这外面。我想,除了虞府以外,大衍境内所有的凉军都在这里了。”
他们二人沿着城墙缓缓走着,此时守城的士兵较之最初已经稀疏了很多,防备却丝毫未放松。
承志头顶的耳朵都要耷拉下来,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只牵着哥哥的手不说话。
承嗣道:“就算无人来援,我们战至最后一人,也能再撑个十来天,我现在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
李承志疑惑地看着他。
李承嗣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朕此刻在这里,凉国皇帝呢?”
他知道承志没有听懂,又道:“利齿藤当初带兵急袭我国,不过四十万人马,已让我们头疼只此,若凉国再次增兵……”他顿了顿,道:“也是时候了。”
他们走了片刻,面前一堵木栅墙挡住了去路。这也是方五儿新加的东西,以铁板将树木扎成紧密的栅栏,牢牢钉入地底,如一堵厚实的墙将宽广的城墙横着截为几段,栅墙高耸,木棍顶端削尖,万难翻越,中间开扇小门,用时打开,平时锁紧,用以防备凉军登城后整段城墙迅速沦陷。
身后随侍之人抢上一步,欲为天子开锁,承嗣却摆摆手,示意不用,让他们自去。
他兄弟二人靠在木墙旁,望着南方利齿藤的大营,一时皆未说话。
“……那兔子将军,呸!”
一墙之隔,似乎有几名士兵亦在休息,随口闲聊,承嗣听到利齿藤被提起,心中一动,竖起耳朵。
“……不像咱们孙将军,碰到那位,都是在上面……”
“那是!听说那位在他床上叫得……求饶声能传出去二里地,嘿嘿……”
李承志目瞪口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下意识便要拔剑。
承嗣一手将他的剑按回去,脸颊微红。
他向来没有在性事中忍耐和克制声音的意识,军中营帐简陋,毫无隔音效果,被听到也是正常。
与孙悦有过交媾之事既是事实,他便从未掩饰过,甚至还刻意在人前与孙悦亲近,以示恩宠,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听到有人议论此事虽有些尴尬,却不足以令他动怒。
他微微侧过身子,似乎还想再听些什么,对面的人却话音一转,又道:“不过孙将军这可昏头了,那位哪是能随便招惹的?嘿,看那位最近又有了新人,孙将军怕是要失宠了。”
另一人不服道:“这算什么,孙将军又不是后妃,又不靠那位的‘宠’吃饭……”
先前一人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上过龙床的人,万一厌了,只怕……”
李承嗣啼笑皆非,转头看了看承志。
对面的几个士卒似乎是真心为孙悦担心,又有人道:“别瞎操心了,这还没到那一步呢。”
另一人道:“我看是了。那位新得了那个美人儿,走到哪都带着,前阵子打仗也不肯丢下,这回也是,孙将军都被远远遣开了,美人儿倒抓着不撒手,可惜碰上凉人□□似的围上来……”
先前那人道:“不过说起来这位姑娘看着娇怯怯的,倒是挺硬气,一直跟咱们一道对付凉人,我见过她拔剑杀人,就冲这股劲儿,当个娘娘绝对够格……”
李承志听到有人赞扬他,得意洋洋地冲兄长做了个鬼脸,又将两手手指竖在头顶作兔子状一跳一跳,嘲笑他和利齿藤都被人当做兔子。李承嗣不再听这帮粗汉东拉西扯,伸手勒住承志脖子,将手舞足蹈的“美人”直接拖走。
*
回到暂歇的角楼,一名四五十岁的威严老者安静在坐在角落,肩背挺直,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双少年。
承志偷偷拉了拉承嗣,跟他咬耳朵:“哥哥,你干嘛带他上来……好吓人……都好几天了……”
承嗣微微一笑,亦轻声道:“嗯,带他上来,要死一起死,大衍直系就此绝后……”
庆王轻咳一声,竟主动站了起来,唤道:“陛下。”
他毕竟是先皇嫡亲的弟弟,身上并无镣铐,虽是囚禁也一直好吃好喝供着,李承嗣似乎并不担心他会逃跑——然而此时城外足有二十万凉兵,便是逃又能逃到何处?
李承嗣从容走了进去,推开简陋的铺盖坐了下来,笑道:“四叔今日肯认朕这个‘陛下’了?”
庆王面色凝重,看了他半晌,再次开口道:“嗣儿……老夫似乎看错你了。”
李承嗣懒洋洋地抓了块饼,裹了几块肉干,漫不经心道:“看错,嗯?四叔莫不是觉得伙食不好了,军中上下都是吃的这个,还请四叔委屈几天……”
庆王不理他的打岔,深吸一口气,认真道:“这几日老夫一直在观察你,你竟能为守我大衍国土做到这一步……四叔想问你,你对机关军械有何看法?”
李承嗣知道他与先皇为了这个问题斗了半辈子,也不敢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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