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王府里的奶娘要领我去哪间房里睡觉的路上,祁瑾昀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好像是要问我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十八,你……”结果话说到一半又哽住了,我满心欢喜的期待着他对我认真说出的第一句话,我想他可能是在思量如何说着更加文雅风流,但是最后没有任何改观,他的担心居然是——“你尿床么。”
我显然很受打击,微微撅起嘴,好像很被人看不起一样,“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小孩儿。”
听到了我的保证,祁瑾昀非常释然,好像吃了定心丹,然后便非常放心的拦住了奶娘,“把他送到我的房间里去,你们在外面守着就好了,不用管他了。”
奶娘却不是非常安心的离开了,一边退下一边喏喏的说道,“王爷,这小孩子要是不懂事,然后冒犯了,您也不要太怪罪……”
祁瑾昀挥挥手,“无妨。”
所以我稀里糊涂的进了王爷的卧房,胆小怕事的奶娘一路上小声叮咛着我要守规矩。
规矩本身就是一种无稽之谈,就像王法,谁家的天下谁家的法,就像祁瑾昀还不是子凭父贵,如果他老子不是造反坐上了江山,他撑死不过就是一个富家子弟罢了,哪能住进这前朝的王府宅院里去。
但这些事情都是我很久以后才明白的。
当时,我的关注点主要在于,不愧是皇帝的亲戚,这王爷的床帐可是十分的舒服,烧着地龙的屋子也很暖和,光亮柔和的蜡烛和蔼的轻轻摇曳,我拱进蚕丝的被子里,反客为主一般的让出一方地方,很大方的对着祁瑾昀客套道,“来呀来呀,这里还有好大的地方。王爷,你来睡吧,不用客气。”
祁瑾昀那会儿看我的表情很无奈,尽管他那时候也只有十岁,但是已经在过度向老成,只是王爷到底是王爷。
他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不和一个小屁孩计较——我想是这样的,因为他慢慢地说道,“好。不过,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床,我有什么好客气的。”
他比我高很多,这种差距一生都填不平,不是年龄的问题可以解释的。
但是当两个人躺下来之后,这种身高差就好了很多——因为枕头搁在一起,头就在同一个起点上了,好像也只有此时我才能弥补一下自己的落差了。
然而祁瑾昀只是轻轻的说了一句“睡吧”便不再理我,如果我没有记错,大约他是今天出城跑马有些疲倦,连宫都没有回,直接落脚在自己未来的王府里了。
但是祁瑾昀也合乎情理的没有问我是不是需要阿娘在临睡以前哼着软软的童谣,讲着大灰狼会叼走不听话的小孩子的故事。
自然,原本就不该强求一个十岁的王爷去哄小孩,其实我也该庆幸他没有问,因为我根本不可能给他一个回答。
我已经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也没有印象她是否哄过我进入梦乡,父亲更不必说,这个词语都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概念的称谓。
倒是白若潇可能会挂羊头卖狗肉的恐吓我不听话不好好和他读书就会如何如何,不过他的谎言实在是太拙劣了,无非就是再不听话就要被谁家的大黄狗咬或是哪个的花母猪踢,我一年以前就不屑于相信了,所以,最后连白若潇失去了让我正常长大的兴趣。
所以,我早就不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了,别的小孩子有父母的疼爱备至,祖父的含饴弄孙,可是我没有。再贫穷的流离失所 ,都没有忘记在死在逼上绝路之前的尽可能的天伦之乐,但是,我什么都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反正从来都没有过的东西,自己也没有任何体会。或许原本就是命里无,不要强求,不要抱怨。
祁瑾昀在黑夜中的呼吸很是沉稳,我在他的身旁躺着,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吹熄了灯的屋子空旷而宽敞,但是我并不害怕,只是睡不着。
但睡不着不是一种永恒状态,所以我听了几次更夫鸡人的梆子之后,就慢慢合上了双眼。
第二天我醒的很晚,诺大的床上只有我一个人,在我睁开眼睛之后没多久,很快便进来了步履匆匆的奶娘,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把我抱起来,三下五除二的换了我的衣服,也动作麻利的开始熏香收拾被褥。
我在头皮发麻中脸颊发烫,因为我见到了锦被上湿漉漉的一片锦绣河山……
奶娘已经战战兢兢的不敢抬头了,但祁瑾昀见到我的模样之后却面色平静的轻描淡写,“可能是昨天白天赶路太累了吧,没关系,人不贰过就好。”
“人不贰过”是祁瑾昀最爱的一句话,收买人心的必备良品,无论谁犯了怎样的错,一句这个就能抚慰心灵的重创。
就像很多年以后他的表情凌厉而严肃的说道,“人不贰过,爱上一个人这种改不了的错,我一辈子只想犯一次。”
祁瑾昀接着对我说,“明天我就要回宫里去了,你和我一起。”
我点点头,行礼道,“是,王爷。”
我一直对祁瑾昀保持该有的一切礼数,一个陌生人对你再好,都不是原本就该如此的。尊卑长幼这种根本,还是不要丢的好。
后来那些狼藉的被褥可能是被处理掉了,反正我也不记得它们有怎样的花色,就像每一天过去的日子,没有人细问或是追究,反正这是小事一桩而已。
一床被子还要操心,那要是一个天下给了人,还不得操碎心。
、如何心甘
作者有话要说:除了没有逻辑,也不是特别烂呀。
《长安古意》里把原本是都城的地方的风光写的极好,引人心驰神往,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片片行云着蝉翼,纤纤初月上鸦黄。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因而我和祁瑾昀坐上了晃晃悠悠的马车向宫门走去的时候,我总是要时不时踮起脚尖来轻轻捅起帘子的一角向外张望,想看看街上的热闹。
模模糊糊的觉得市井应该多繁华,但是战乱刚过,尽管天子脚下安康多,但是乘隙逃入的灾民不得不说是大煞风景。
说的也是,又不是太平日久,哪来的人物繁阜。可是比不上《梦华录》里讲的“垂髫之童,但习皷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敎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繍戸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皷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
因为那就是一场梦,所以遥远,所以看不见。
祁瑾昀的声音尽管故作严厉,但也没有摆脱小孩子的色彩,稍显不耐烦的感觉,“十八,你能不能安生一会儿,以后有的是时间带你出来看的。况且现在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好看的。”
其实路上真的没有好看的,残雪枯草和面带土色的人们,都不是胜景。
我“哦”了一声,安安稳稳的坐下,打了一个哈欠,“好无聊啊,还有多久才到呢。”
祁瑾昀这时伸手摸摸我的头,“不要着急,再等一会儿就好。等到没了人声儿,就快到了。”
我抬起头看他,“原来皇宫就是没有人的地方。”
祁瑾昀虽然不喜欢我这样直白的结论,但是并没有批驳,声音略带一点难过,“算是吧。九五之尊,自然不能和百姓住在一起。所以,高高在上的天子最没有人气,是神明,不可亵渎。所以,自从我的父亲变成了父皇,我就没有了爹。君臣的那种距离,就再也不可能缩小成为父子。”
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可能再亲近,是孤家寡人的悲哀。事实上也正因为如此,一国之君就更永远不可能明白民间的疾苦了,再勤政的的帝王,如果脱离这片河山的一声一息,也不过是彼此摆布的两出大戏。
果然此起彼伏的喧闹渐渐熄灭,马车停在了宫门之前。尽管整个国家的生产并没有恢复,但是深宫大院的所有礼制倒是整肃森严的出奇。
经历了验明正身之后的侍卫的卑躬屈膝,一番点头哈腰间,马车驶进了朱红色的九重宫墙。前朝的皇宫比前朝的皇帝命长,还可以继续一朝天子一朝臣。
后来,真的是一语成谶,我真的像白若潇说的一样,果真学会了几段戏文。
我也明白了何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也知道了为什么没有人唱给谢榆岚“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因为把自己烧成灰烬的谢榆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祁瑾昀有时候会在我的身边,不经意的出现,然后轻轻叹上一句,“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从来难并。”
我不知道祁瑾昀是如何定义这四种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