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学会骑马开始,瑾瑜每回觉得心中烦闷道极点,必定会策马跑到扬州城外去放松心情。
扬州城外有一棵千年的古树。枝干参天,枝叶茂密。树干十几个人合围都抱不过来,一两个人躲在树干背后,另一面的人完全看不到。
瑾瑜的怪癖即是对着这棵古树的树洞说心事。
渐渐的,随着年龄的增长,瑾瑜心中的秘密与烦闷也在增多。奇怪的是,每回对着树洞说完烦恼,回到家中,总觉得刘家兄弟对自己的态度也与之前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每及此时,瑾瑜必定在心里自嘲,很快将这种疑惑抛诸脑后。
这天,书院组织学子们在秦淮河畔吟诗作赋。
柳岸春晓,风和日丽。
学子们都是十几岁的富家少年,风华正茂,气质高贵,很快吸引了很多前来郊游的贵族小姐,远远驻足,悄悄观望。
刘清自出门起,就一直不停地打哈欠,到了岸边亭子里,别人写辞画画,只有他靠在围栏上,怀里抱着个算盘,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瑾瑜安静坐在他身侧,手里攒着本书,时不时看一眼刘清,见他睡得极不安稳,老被同学们的讨论声吵醒,又不愿挪窝,稍微动了一动,又眯了眼。瑾瑜觉得好笑,却解了自己的披风,盖在刘清的身上,这才又安静看起书来。
间或亭子里的同学们对新作的诗词争论不休,声音太大了些,瑾瑜才答上一两句。同学们无一不服的。
那刘立可就不同了,最讨厌这文绉绉,酸不溜秋的东西。最喜拿武枪弄棒,早和几个同好此项的,跑到河岸草地上,练习摔跤,比试武功去了。
休息的间隙,刘立冷不丁的,听到一些女孩子在说话。
刘立翻开身后的芦苇,朝人声处望去,果然看见几个待字闺中的妙龄女郎,趁周围没人经过,脱了鞋子,将小脚泡在河水里头玩耍。
这女人的脚,除了丈夫,其他男人是不可以随便看的。刘立顿时觉得新鲜,便趴在芦苇后面的石头上,想听她们在说些什么。
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姐,将一个绣得十分精致的荷包,递给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去!找个缘由,替我交给刘家二公子。”
刘立躲在芦苇后的眉尖,登时一跳。
第 3 章
那丫鬟接过荷包,并未马上走,反倒笑着问小姐,“为什么这么多公子,小姐偏生喜欢刘二公子?”
“谁说我喜欢他啦?”小姐嗔她一眼,突然脸一红,小声说道,“我不过是觉得他脾气好,人也温柔,想结识一下,交个朋友。”
丫鬟笑道,“小姐骗谁呢,羞羞。放眼望去,十几名公子少爷,就属刘家三位少爷长得最好。那刘大少爷气质脱俗,好似仙人,却是个冷清性子,恐怕不好相处;那刘三少爷俊朗英武,却是个远近闻名的呆霸王。数来数去,唯独这刘二公子长得秀气,举止斯文。小姐定是看中他人好欺负,将来做了相公,什么都听您的!”
“去去去!你个没规矩又胡诌八道的小蹄子!当心我撕烂你的嘴!”小姐羞红了脸,从河水中抽出小巧的脚丫子,站起身去追丫鬟。
两人在河边打闹起来。
刘立听得很不是滋味,恨恨扫了一下面前的芦苇,将两名姑娘吓了好大一跳,尖叫着以为刘立躲的地方有蛇。
刘立这才觉得出爽了气,歪嘴哼笑一下,提起先前丢在草地上的外衣,搭在肩上,呼朋引伴,朝凉亭去。
到了亭子里,看见一个同窗正在殷勤地给瑾瑜倒茶。刘立顿时不乐,抢先一步坐到瑾瑜旁边的石凳上,操过瑾瑜刚要拿到手的杯子,一溜烟将茶喝得一干二净。
“啊……好茶,好茶……”喟叹够了,这才瞥眼去瞅满脸不乐意,又不敢做声的瑾瑜,横看竖看,把脸凑过去细细的瞧,又在瑾瑜煞白的脸色中,将脑袋收回来,把玩着手中的杯子,皱眉嘟囔几句。
声音太小,瑾瑜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本着“惹不起,还躲不起?”的原则,瑾瑜刚想起身,又被手快的刘立先一步按住了手臂,压回石凳上,却没看他,指着方才给瑾瑜倒茶的同窗,不客气地问。
“你说,我俩谁长得更好看?”
那名同窗倒也是个聪明人,随便说了句,“都不错。”便敷衍过去了。
刘立这执拗劲一上来,哪会满足于此,又拉了个同窗,再问。
瑾瑜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鬼,一时呆坐在石桌旁,忘了要离开。
刘立这次问的声音挺大,引来一群学子议论,加上方才跟他一起玩摔跤的同窗都回来了,自然都是帮刘立的,什么“英俊帅气,风流倜傥,高大威武……”但凡能想到的好词,都套刘立身上了。
刘立乐得跟朵花儿似的,笑得嘴都合不拢,稍显得意地朝瑾瑜看过去。
瑾瑜很无奈地摇摇头,起身站起来,朝刘清靠的亭柱处走,到了他侧卧的美人靠那儿,找了一处空挡,轻坐下去,拿起放在刘清腰旁的书,低头又看起来,并不搭理刘立他们的调侃议论。
刘清衣襟半开,慵懒地躺在瑾瑜身后,睡容安详,仿佛一尊闲散的卧仙人。瑾瑜衣冠整齐坐在他半身处,只挡住刘清的腰部,与四肢修长的刘清相比,瑾瑜显得有些瘦弱,晃眼看去,有种陪伺榻前的错觉。
刘立有一瞬简直觉得瑾瑜就像是自家大哥的娈童,但是瑾瑜身上的书卷气,明显比娈童高雅多了。刘立又霍然发觉自己竟然看瑾瑜看到发呆,暗自在腹内咒骂几声,正想开口奚落几句,打诨过去,身后却先一步传来了同窗的对话。
“美啊……太美了……”
“是呀,所谓神仙眷侣恐怕也不过尔尔……”
刘立没来由的有些慌,更多的,还有怒,回头看着那两名发花痴的同窗,使力推了其中一个一把,硬生生将那人的神智拉回现实,“说谁呢?”
那名同窗也怒了,很是不满道,“刘立你个呆霸王,没看见我在看美人吗?推什么推……”被刘立吃人的眼神一瞪,越说越小声,出口的话最后竟变成了嘀咕。
刘立嗤笑道,“哼,刚才也不知道是谁一直说我更好看。言犹在耳,魂都跟人家飞了!要看的‘美人’是我哥,倒也算你方才没有撒谎。”
那名同窗素与刘立交好,也不怕他,搂过刘立的脖子,压低声音,直言不讳,“那柳莺莺不愧是扬州第一美女。虽说现在老了,但她生的男娃,都比一般的姑娘家更魅惑些,可见当年的风华绝代……”此话说得极暧昧,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几个要好的哥们,还有对面的瑾瑜听见。言毕,那人还朝刘立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瑾瑜虽然在他们对面装模作样的看书,其实内心很是惧怕他们会仗着人多,过来欺负自己,书里的黄金屋和颜如玉,愣是一点都没看进去,耳朵一直竖着听对面的动静。这会儿忽听他们提及自己母亲的闺名,已知他们口中绝无好话,一向忍气吞声的他也忍不住颦起眉头,朝对面望去。
这一看不要紧,倒是让刘立和那几名同窗都小小惊艳了一把。与此同时,一阵春风将凉亭周围的树林吹得飒飒作响,飘零的树叶顺着瑾瑜鬓角拂动的碎发,滑过他削瘦的肩膀,终落在身后安眠的刘清身上,全然没有突兀和凌乱的感觉,整幅画面美得浑然天成。那凉亭一角一坐一卧的两位翩翩佳公子,如同画中人、卷中仙。一个超凡脱俗,道骨仙风;一个朱唇雪肤,粉面桃花。羡煞旁人尤不自知。
刘立看着近在咫尺的瑾瑜,脑袋里什么都没有想,直到身旁一人感叹道,“此生得一佳人如此,夫复何求?”
刘立这才觉得胸腔中没来由的一阵闷火,从四肢百骸直窜至顶,没好气地嗤笑一声,“这有何难?扬州城别的不说,唯独这欢馆妓院,销魂窝遍地都是。有钱,还怕没有佳人常伴君侧?”
第 4 章
这话羞辱意味甚浓,纵使一贯好脾气的瑾瑜也咽不下这口气,手中的书卷不自觉收紧了好几圈,暗自咬紧的下唇,红得好似要滴出血来,瞪向刘立的双眼却满含愤怒,却由于天生眼眸盈盈,水雾迷蒙,看着总欠缺些威严,倒是多了几丝楚楚可怜的味道。
好些刚才还在开玩笑的同窗,原本与瑾瑜并无宿怨。平日里,瑾瑜学识好,为人也低调,对同窗都一视同仁,从不拉帮结派。如今见他好似随时快要哭出来,那些人霎时都住了嘴,眼睛却忍不住一直盯着瑾瑜看,目光无论移开多少次,不到一会儿又定会移回瑾瑜身上。
有几个受不了瑾瑜的对视,竟抑制不住地脸红起来。
刘立察觉到时,又是惊奇又是不耻,指着那帮扭扭捏捏的同窗,嚷嚷的声音不自觉拔高了好几度,“哟哟哟,至于吗?你们还是不是男人啊?真丢本少爷的脸!以后别说你们认识我!”又回手指向瑾瑜坐的地方,“就他?你们也能怂成这样?要脸蛋没脸蛋,一副苦瓜命衰相;要身材没身材,腰无二两肉,腿细似竹竿。这抱起来能舒服么?”刘立一开口就没停,全然没看见身后瑾瑜羞愤欲死的表情,也没注意到周围同窗都在给自己打眼色。就连方才一直盯着瑾瑜发花痴的那几个,也都收回了目光,瞄着喋喋不休的自己,不停地在暗处摆手。
刘立怒道,“摆什么手?有什么说不得的?!”言罢终于回了头,方才还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霎时忘得一干二净。
只见瑾瑜身后的刘清,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一手捂住额头,一手斜撑起身子,露在手掌外面的一只眼睛,满含怒气地瞥向这边,虽然一句话没说,刘立还是喉头一滚,‘咕噜’咽下一口唾沫。
瑾瑜虽然依旧很愤怒,但看对面的人表情各个都怪怪的,也试着回了头,看到刘清居然坐了起来,自己回头的瞬间,二人的嘴唇相距连一寸都不到,瑾瑜的脸霎那间就好像刚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刚钻出来。要说什么也忘了,应该躲开,又怕动作太大,显得突兀,于是只好不动。眼睛却移不开,盯着刘清明显没睡够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瑾瑜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嘴笨得可以。
“太吵了,我要回家。”刘清淡淡的声音,在瑾瑜头顶上飘过。
瑾瑜就跟被踩脖子的鸡,立马抬了头,嘴唇开了合,合了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