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原本今天心情很好的,也不知怎的,就因为刚才街上遇见那举止行为甚为奇怪的乞丐,这会儿竟觉得浑身不对劲,心里更甭提多别扭了。一些陈年旧事,也无端在脑海中浮现。
锣鼓敲响,琵琶弹奏。一个留着八字胡须的矮瘦老头,在台上朗朗:
“谢谢在座的各位父老乡亲。今个儿,我给大家伙说个有关狐狸精的故事……”
周围看客,掌声不断。
茶馆角落处,一张老旧的八仙桌,两碗热气飘渺的大碗茶,一碟散乱的花生米。
落座的刘立与瑾瑜,偏偏都兴趣阑珊,各想各的心事。
那台上说书的老头,敲敲竹板,饶有兴致道:
“传说我们扬州城外有一棵千年古榕,树洞里住着一只白狐狸精。”
台下有人抢断道:“又是这个?!有没有新鲜的?这故事,在扬州,简直是妇孺皆知。连三岁奶娃娃晚上不睡觉,大人都说:‘再哭,狐狸精来吃你哟!’我们可都是被这么吓大的。”
茶馆内,顿时哄堂大笑。
那人又用扇柄指着老头道,“我们来这儿喝茶听书,可都付了钱的。你没有新鲜故事,我们可要走人了。”说罢,那人带头丢下瓜子,就要起身离开。
老头不慌不忙,摸摸胡须,笑出一脸菊花似的褶子。
“客官且慢。虽说这白狐住树洞的传说,扬州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又有谁清楚,这故事的由来?”
“这……”
老头继续道:“每年扬州出城踏青的游人不计其数。那棵千年古榕就在官道边上,又有谁真正看见过那树上住有狐狸?”
一席话,将观众治得服服帖帖。来人纷纷坐好,认认真真,开始听故事。
只有角落处的刘立耸肩笑了一下。
他这一笑不打紧,倒把一直在想心事的瑾瑜,拉回了现实。眨眨眼睛,疑惑地望向他。
刘立这会儿像是又豁然开朗,伸手正想去抓碟中的花生,巧见瑾瑜正朝自己望来,便也对他笑笑,手在半空中拐了一个弯,抓住瑾瑜放在桌面上的手,揉进掌心里摸摸捏捏……
滑腻温暖。
后者却很快将手挣脱出去,收回放在桌下膝盖上。
刘立正想怒!瑾瑜低眉顺眼道了声,“人多。叫人看见了,不好。”
刘立这才重新乐呵了,笑着朝他挤眉弄眼,“还不好意思?羞羞脸。”一下抓过半碟花生,转头去听那小老头儿说书。
只听那老头正讲到兴起,“……话说那白狐狸精仗着自己长得美,勾引上魔教教主。
不曾想,那魔教教主嗜杀成性,暴虐成狂。是个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野心家。终其一生,只为除掉国君,并取而代之,企图自立为王。
狐精受不了冷落,逐渐变了心。又爱上了魔教教主的死对头,前朝的末代皇帝。
可不看不知道,一瞧吓一跳。
此时的前朝,已是强弩之末。瘦死的骆驼。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是个衣食不能自理的傻子!
狐狸精一气之下,觉得自己遇人不淑,将他二人的魂魄都吞进了肚子里,从此归隐山林,不知去向。
正好我朝太宗皇帝路过京城,顺应民意,接管了天下。从此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后人为了纪念助我朝开国有功的狐精,又因扬州自古出美人。于是便有了这个传说。”
“哦……”台下一群听得津津有味的观众,霎时间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愚民!”刘立眼睛贼亮,翘着二郎腿,手指剥了花生壳,朝嘴里抛花生仁。
瑾瑜在圈椅上挪了挪屁股,暗中偷窥刘立不下数十次。
台上的小老头又道:
“说来还有一个笑话。
传说那前朝的末代帝王,是个傻子。从来不会自谦为:朕。见到谁,都是我呀我的叫唤。
偏生那魔教教主是个自大狂,凡事出口,必称其:本座。
后来二人终于在京城皇宫中碰了头。
那魔教教主问前朝皇帝:‘本座素来听闻你是天生痴傻?敢问皇帝平日里如何上朝?如何处理国政?’
那前朝皇帝怯生生瞪着大眼睛,只晓得对手指:‘我……我……”我个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我不会……昨天太傅教的,我又不记得了……’一席话语,直叫将士们哈哈大笑,皇帝却吓得尿了裤子,边哭边大喊狐狸精的名字。
狐精笑得妖妖娆娆,从宫帐内款款走出来,只看了众人一眼,便将所有魂魄,都收为己用了。”
“噗……”刘立笑喷了,嘴里的花生红衣,飞溅出几尺,“哪有这么好的事儿?真有这么容易,至于费这么大功夫么?说得跟亲眼看见一样,忒有才了,这老头!”
瑾瑜根本没心思听书,竖着耳朵,每听刘立蹦出一句话,都要暗自在心中思索良久。一旦揣测不出其中含义,便紧皱眉头,担心不已。
在这种类似于煎熬的‘消遣’中,瑾瑜终于心累不堪,站起身,刚想走……
刘立机警得好似一只看鸡的黄鼠狼,扭头回道:
“你去哪儿?”
“回家。这个时辰,刘清该吃药了。”
“哦……”刘立拍拍手,竟没反驳什么,捡起桌面上的折扇,乖乖跟着他走了。
刘府最素雅的房间内,衣着最华丽的公子,潇洒依靠在屏风上,摇着折扇,看着床榻那儿,端坐的二人。
瑾瑜捧着一碗汤药,坐于床沿,每舀一调羹,都细细吹凉了,再小心翼翼递到刘清唇边。
刘清披散着长发,坐在被子里,很是没有精神。瑾瑜每次将调羹伸过来,他都微皱起眉,微微把头调转开,紧抿嘴唇,不愿喝药。
刘立开口道:“瑾瑜每日这么伺候你,也不容易。”
刘清微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却马上伸手接过药碗,‘咕嘟……咕嘟……’将极苦的药汁,一饮而尽。
门外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刘立率先回头朝窗外望去,还没开口问,瑾瑜抬眼瞧见一个平时跟刘立玩得要好的同窗,从窗户外探进脑袋,兴高采烈地跟他们打招呼。
“刘立!哎,你们都在,太好了。先生叫我来找你们。”
“什么事?”刘立问。
“书院来了一个新同学。今天刚到的。先生叫大伙儿都去一下,相互认识认识。”
刘立嗤笑一声:“什么人?这么大动静?明日不也要上学么?作甚么心急火燎的,非得今个儿下午又去一趟书院,就为见他一个人?我不去。若想见我,叫他自己来!”
“嘿,这你就不懂了吧?”那同窗又从窗户那儿消失了,打门那儿绕进来,到了刘立跟前,咽了咽唾沫,“这人比不得别人。是张府衙的亲外甥。听说是从金陵来的。还是个大美人呢。”说到最后,跃跃欲试。
刘立道,“切,瞧你这点出息。要看美人,咱刘家三兄弟还不够你看么?平日里,你也没少看瑾瑜。要不是我大哥身体羸弱,鲜少去书院,估计你眼珠子都能飞出来!”
“嘿嘿嘿……”那同窗也是个厚道人,害羞地瞅了瞅床沿边坐着的瑾瑜,又低下头,并不回嘴。也不知这些小动作,全都落进了身旁刘立的眼里。
刘立瞥他一眼,冷笑一下:“所以说你们乡巴佬都没见过世面!那张府衙前些日子才上咱家来过。我见了。长得平头鼠目,尖嘴猴腮,难看死了。他的外甥,能生得好看,简直是笑话!”
“真的好看。我已经见过了。同学们也都去了。不信你自己去看。”那同窗不怕死的又加了一句,“我就觉得,他长得比你好看……”
“你说什么?!”
一刻钟后,额头上青筋直冒的刘立,出现在书院大门前。
瑾瑜扶着有些虚弱的刘清,随后下了马车。
才一进书院大门,瑾瑜远远便瞧见,众人围绕中间,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玉面公子。他乍一侧目,对视上瑾瑜的目光,随即莞尔一笑,避开人群,直直朝这厢走来。
瑾瑜微愣,继而又一惊。
此人真的好俊。
剑眉星目,隆鼻薄唇,眉宇间明明孑然一身正气,看着威严又神圣不可侵犯,嘴角却天生上扬,连着唇边的一颗美人痣,笑容憨态可掬,让人忍不住就想与之亲近。
走路时,发带飘飘,衣冠胜雪。可谓是风姿卓绝,玉树临风。
瑾瑜下意识抬首朝身旁一望,只见刘立阴沉着一张随时随地会打雷下雨的脸,咬牙蹦出一句:
“他哪点比本少爷好看?!长得丑死了!!一个两个,都瞎了眼不成?!”说罢,立即就想找个人来问,结果转眼之间,对视上瑾瑜的目光。
还没开口,瑾瑜已道:“在我眼里,你是最好看的。”
站在一旁的刘清,眼睛眨了眨,依旧没什么力气。只好靠在回廊一处柱子上,沉默不语。
刘立闻言,脸颊上瞬时爬上一抹巨大到不可思议的笑容,望向瑾瑜的眼眸,闪亮如浩瀚银河,又忽然扭过头去,瞥开目光,鼻孔朝天道:
“哼!我就说嘛,本少爷才是天底下最帅的人!那些不识货的白痴!还是咱家瑾瑜最懂我的心……”刘立一句话还没说完,身边忽又多出一个陌生的男音。
“哦,原来你叫刘瑾瑜。幸会幸会。我叫钟九首。你以后叫我九首就行了。”
“九首?你很会唱歌吧?”
“呃……是呀,我以前在天……不,在家经常唱。我养的那些鱼,老爱听我唱歌呢。”
“哦,有这等妙事?金陵果然是人杰地灵。”瑾瑜报以微笑,非常自然地,就和这位新同学攀谈起来。
刘立“哼”了一声,阴阳怪调地喃喃自语,“才说完我长得比较帅,现在又跟人家聊得这么起劲。果然是个水性杨花的□货色!呸!我就不该信他说的话!人类都是骗子!”
“你说什么?”瑾瑜回头问他。
“没……没说什么。”刘立说完,眉头登时又是一跳。
只见钟馗牵起瑾瑜的手,“去那边聊吧。同学们都在招手,叫我们快点过去呢。”说罢,便要带领瑾瑜,往人群聚集之处去。
瑾瑜点点头,笑着答应他,跟随他往前走,忽听身后传来刘立压抑着怒气的嗓音。
“你这个……”
瑾瑜本不想理会,却奇怪为什么刘立的话,仅说了一半,就没了声音。好奇之下,回头去瞧。
只见虚弱的刘清,拽着刘立的衣领,靠在他身上,闭着眼,颦着眉。
嘴唇与刘立的,紧贴在一起。
那一刻,时空仿佛都静止了。周围的喧嚣,煞那间远去。
瑾瑜仍被人拉着手,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