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想清楚了,披着我大岳铁甲,上阵之后便只能斩杀你那些红甲的同胞。”
“请陛下成全。”
“如此,朕也不好硬加阻拦……”目光重新放回战场,看着岳渊提着刀离他家沈卿愈来愈近,岳煜声音微冷,“莫让岳渊近沈卿的身。”
“璇定不辱命。”
话音未落,糙汉子近卫已然身法轻盈地掠入战场,横刀拦在了岳渊身前。
被人拦了去路,空洞的眸子里涌起浓浓的暴戾,岳渊凭着他那股子天生神力挥刀直砍,毫无招式可言,却刀刀致命。
左躲右闪,只守不攻。
郑璇小心翼翼地周旋着,将人不着痕迹地引向大岳阵营,唯恐伤了岳渊分毫。
城楼里,郑宸死盯着战场上横空出现的糙汉子,嗖然冷笑:“郑、璇。”
掌心那枚精致的哨子复又贴上了那红润地唇,郑宸此次却是毫不犹豫地冷笑着连吹了七响。
短促而刺耳地哨声穿过嘈杂地马蹄声,破开叠在一处的冲杀惨叫声,清晰无比地传入了岳渊耳中。
紧迫着糙汉子猛砍的刀微顿,紫袍美人兀然收刀,转身望向城楼。
随着哨声转缓的节奏,紫袍美人缓缓垂下了淌血的刀,哑着声音木然地唤了一声:“郑璇。”
明知不妥,然,机会难得。
郑璇毫不犹豫地贴至岳渊身后,抬手击向了岳渊的后颈。
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眼底的空洞,这人合着眼抿着唇,乖顺地倚在他身上,仿若回到了昔日那无数个小憩的午后……
那时候,这人尚是意气风发的云王世子,他还是殷大学士家的长公子,他们还在东宫给太子岳煜做着伴读。
午后,太子总会甩了他们独自去后殿见云先生。
每到那个空挡,耿彦白便会默然坐在窗口翻书,廉若飞则会憨笑着跑到庭院里练几下拳脚,而这人却最喜欢溜到里间太子素日小憩的软榻上歪上一觉,而他……
而他郑璇最喜欢的却是夏日替这人挥几下扇子,冬日帮这人掖几次被角儿。
忆着旧日琐碎的小事,郑璇箍着瘦可见骨的腰,正欲松手将人扛上肩头带回岳军大营驱蛊疗伤,怎料哨声再起,已然昏死过去的人却闭着眼兀然抬刀回刺。
乌黑的刀破开染血的紫色华服,透过纤细的腰,猛然刺进了郑璇的小腹,不偏不倚正中丹田……
血花迸射,染红了眼。
郑璇颤抖着拢紧手臂,护着与他串在一处的人跌坐在地上,抬头死死盯向郑都城头:“郑、宸!”
破了丹田,内力散尽,一声嘶吼自是传不上城头。
含怒带恨的嘶吼转为含悲带痛的疾声低唤,声声切切,惹人心酸。
闻声,沈澜清拧身回顾,触目的红使得那双本应温润的眸子骤然结冰,扬手挥剑,内力含怒窜出剑刃,将迎面驰来人马活生生从中劈成了两半。
漫天的血雨纷纷扬扬,染血的天子剑高举指天:“变阵,保护世子。”
云王早已不是云王,世子自然已然不再是世子,然,三千虎卉骑的汉子毫不犹豫地随令变阵,里外三层,将郑璇与岳渊牢牢地护在了中间。
清澈的眉眼染上了肃杀,仁德的天子剑化作匹练直取向郑军主将阮公明的咽喉。
郑都城内鸣金响锣,阮公明硬撑着接了沈澜清含怒一剑,留下五百骑兵断后,策马回驰,头也不回地带着残余的千多名骑兵仓皇退向了大郑都城。
城门落锁,吊桥缓缓升起,千余名将士被舍在了护城河之外。
杀尽残留的郑军,沈澜清在护城河前勒住马缰,抬眼看向杵在城楼里的郑宸:“陈公子,别来无恙。”
“九思风采更胜当年。”
“陈公子谬赞,澜清愧不敢当。故友重逢当浮一大白,明日午时,澜清做东,于六合居摆酒,届时还望陈公子赏分薄面,来与澜清喝上一杯,好生话话别情。”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九思现在便入城来,陈某做东。”指尖把玩着竹哨,郑宸不疾不徐地道,“若待到明日,九思入不得城,岂不成了憾事?”
“陈公子无需忧心,沈家人言出必践,告辞。”如同老友话别,沈澜清温润地笑着拱手致意,“收兵,回营。”
然,调转过马头,清澈的眉眼间便再无了笑意。
脚后跟轻磕马腹,疾驰几步,沈澜清翻身下马,往郑璇与岳渊嘴里塞了几颗丹药,替二人拔了刀点穴止了血,拦膝抱起岳渊,低头看向瘫坐在地上的郑璇,扬声命令,“来两个身手好的弟兄抬他回营。”
“我无碍,岳渊恐是伤了内脏,寻常军医指定不行,九思救他。”
如此重伤,沈澜清所学那些皮毛自是无用,好在有常年伴在神医身边的岳昀及时赶到,吊住了岳渊那条坎坷多舛的小命。
然,刀伤易治,蛊虫难驱,在驱净体内蛊虫之前,只能让岳渊在郑璇帐中昏睡着。
夹棉的帘子自外面被人打起,烛火随着骤然潜入帐中的夜风缓缓摇曳,在那张沉睡的脸上映出几道浮动的光影。
收回顺着光影抚至岳渊颈侧的手,郑璇抬眼,静静看着入帐的那三人,动也不动地靠坐着,轻声笑道:“恕璇无状,不能起身相迎,逸王表哥,陛下,九思,莫怪。”
“亏你还能笑得出来……”逸王岳昀鲜见的皱起了眉,冷眼睨着郑璇,斥道,“在岳军大营混了这么些天竟也不去见我,若不是这逆臣之子性命垂危怕是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叫我知道吧?郑机平,你倒是给本王拿个主意,如今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把自己个儿弄成了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让我如何跟恭王舅父交代?”
“表哥息怒……”郑璇展颜浅笑,旋即苍白的脸上竟现出几分委屈,“小时候听父王讲古,知道早年间表哥常与圣宗陛下互换身份,前些日子我见现身那位多情剑客身上少了分洒脱多了几分威势,猜着如今统军的逸王恐怕不是表哥,便没敢前去打扰……”
“没敢?”岳昀挑眉,似笑非笑地瞪了郑璇一眼,垂眼看向被郑璇小心翼翼护在身旁的岳渊,“事已至此,我也懒得与你计较那些,你也莫再跟我扯这些搪塞人的虚话,我不是你父王,不吃你那一套……”
“你倒也好大的出息,就为了这么个逆臣之子,你江山也让了,棋子也坐了,家也不回了,功夫也丢了,可悔?”
“不悔。”
“兴许他再也不能醒了。”
“表哥,哪怕他再也不能醒,哪怕醒了之后已然不记得我了,我也不悔。”
“倒也新鲜,郑家竟出了个痴情种,让这小子捡着了,他也算是好命。”
“他是个可怜人,我若不疼他还有谁能疼他?”
“嗤!这些话你还是好生留着待他醒了说与他听罢,别跟我这儿给我添堵了,你没事儿也多烧两柱香拜拜三清祖师,别到时候人醒了却把你这张脸认成郑宸的……”不悦地轻讽着坐到床边,岳昀指尖搭着岳渊的腕子把了下脉,“总这么让他睡着也不是事儿,得赶紧把那些虫子弄出来才行,若不然不光你不得安生,我家宝贝儿小澜清也得时时防着不知什么地方射过来的冷箭……”
“你的影呢?”
“我的影……”无暇去腹诽自家这位表哥对沈澜清的称呼,郑璇苦笑,“是云七郎。”
“!”由对奇葩师父的无奈转为惊异,沈澜清挑眉问岳煜,“臣怎么记得云七郎不是南人?”
敛起讶然,岳煜几不可查地弯了下嘴角:“确实不是。”
“即便他是,那年岁也……”岳昀无奈地拍了下额头,“你爹千挑万选到最后,怎么竟让那老家伙混进王府做了你的影?”
“阴差阳错……”唇边苦笑更甚,郑璇含混解释道,“可不就是他混进王府的?你们大概也知道,云七郎缩骨功出神入化,一双妙手极善易容……”
“十二年前,云七郎跟萧南北闹了脾气,乔装离家。”
“也不知他从哪弄着了一封南人首领的推荐信,便易容成了信中所提的小姑娘到逸王府参加了遴选,结果可想而知……”说着,郑璇无意识地摸了摸已然卸去面具的脸,“说起来有他做影,我倒也不亏,虽未正式拜师,他也当得我大半个师父了。”
“据我所知郑氏的影俱是南人,南人擅蛊……”沈澜清倒了盏茶给郑璇润喉咙,“当日他去参加遴选,恭王当真没看出端倪来?”
颔首致谢,郑璇捧着茶抿了一口,无奈道:“谁能料到云七郎的蛊术竟是拔尖儿的,如此谁还能识得破?”
“岂止拔尖儿……”岳昀似厌非厌地皱了下眉,“你们年纪轻,有些江湖旧事隐情自是不知道,当日若不是他云七郎到处放蛊祸害人,大师兄又怎会无奈叛教……”
“算了,不提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云七郎现在在哪儿?”
“他……”无奈地扫了一眼岳煜,郑璇揉着眉心慢吞吞地道,“就是花七娘。”
“当日本想寻他与我归郑救岳渊,怎奈因为萧南北迫得紧,怕被萧南北寻到由头捉回去,他只肯解蛊,却不肯动手救人,我这才北上去寻陛下帮忙,谁知……”
“谁知阴差阳错间,他竟是听了陛下的墙角,横生出那么些枝节……”说着,郑璇耐着疼痛坐直了身子,兀然抱拳对着岳昀行了一礼,“说来,有一事唯有表哥能帮我,请表哥千万莫推辞。”
岳昀挑眉:“指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见岳昀未直接拒绝,只觉得今日这伤受的也算值了。
复又恢复几分慵懒姿态,郑璇眯眼笑着拽住岳昀的衣袖,晃了晃:“表哥去救睿王时,顺便将花七娘也带回来,可好?”
“……”拂开袖子上的手,岳昀斜睨着伤成这样还不忘与他耍心眼儿的人,似笑非笑,“你倒是看得起我。”
“机平莫不是存了心思想让我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被大师兄松松筋骨?”
“璇哪儿敢?”郑璇忙不迭笑着辩解,“还不是听闻萧南北在师门时最宠的就是他家小师弟,这才想……”
岳昀摆手打断郑璇的话:“睿王是我兄长,我厚着脸皮去找大师兄要人,那也算是合情合理,他也不会不给我那份情面,可这云七郎可是我大师兄的人,你让我如何要?”
“机平,你表哥我还想多活几年呐!”
“可是岳渊……”郑璇垂眼敛笑,抿了抿唇,轻声道,“如今这种境况,郑国我已然回不去了,岳渊身上的蛊只能指望云七郎了,表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