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院正房东里间,六个多月大的儿子满抗乱爬,莲心站在炕沿儿处小心翼翼地护着,听见外间丫鬟打帘子问安的动静,转身,低眉顺眼地福了一福,便又赶紧去看着挣吧着往炕沿上爬的小猴子去了。
小猴子依依呀呀爬到沈耿氏身边,去拽沈耿氏袖口的狐狸毛,沈耿氏这才自书中回神,嗔了一眼淘气的儿子,放下书卷,起身,不冷不热地给沈澜清见了个礼:“夫君何时回的房?赶紧到炕上暖和着,妾身去给你沏杯参茶。”
“才刚进屋,夫人不必忙活,方才在祖父那吃了一肚子茶,胃里涨得很……”托住手肘,沈澜清笑着将沈耿氏扶回椅子上,目光扫过沈耿氏看至一半的《浮生记》,唇边笑意更浓了些,“这一年多,辛苦夫人了。”
“皆是妾身本分,不敢言苦。”沈耿氏浅笑,目光落在拽着比甲下摆往她身上爬的儿子身上,带出一抹温情,“松子不知像了谁,顽皮的紧。”
“顽皮些招人疼,你看湛清可不是让祖父宠到天上去了?”
“听母亲说,祖父最宠的还是夫君……”沈耿氏笑着将儿子抱进怀里,教他给沈澜清作揖请安,“松子已经六个月零二十三天了,尚未起大名,祖父和父亲都说大名要等夫君平安归来由夫君起,你看……”
沈澜清未置可否,却是抬手摸上自家儿子光秃秃的脑门揉了揉,含笑问了声:“松子?”
“皇后赐的小名儿。”
“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低念了一句,松子去抓他手背,便住了口。
拖着软乎乎地小爪子,刮了刮松子矮趴趴的鼻梁,沈澜清叹道,“我这次能化险为夷多亏了师父赐下那一对干将莫邪,若不然……”
“夫君福缘深厚,定能长命百岁。”
“无端有些感慨,倒是让夫人见笑了……”沈澜清失笑,捏着肉呼呼的小爪子端详着掌心纹路,不紧不慢地说道,“松这个字着实不错,与我儿有缘。此字刚好五行属木,合乎咱们沈家子弟起名的规矩,我儿便叫沈松吧。”
“朝华之草,戒旦零落;松柏之茂,隆冬不衰……”沈耿氏笑着应道,“这名字确实不错,若能再添一子,便叫沈柏也正好。”
沈澜清含笑未语,只神色从容地逗弄着咧嘴傻笑的稚子。
自旁侧打眼看去,君子温润,淑女恬淡,稚子顽皮,端的是好一片全家福。
砚香在门口候了有半柱香的时间,这才出声打破了这温馨:“大爷,老爷回府了,唤您去前院大书房见他。”
心头一紧,不动声色地又捏了一把松子粉嫩嫩的脸蛋,就着砚香的手披好了貂皮斗篷,沈澜清看着沈耿氏,不疾不徐地道:“年余未见父亲,想来父亲有许多话要训诫,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到了时辰夫人便先安置,不必等我。”
“这些妾身都省得,夫君不必挂心,夫君且安心去见父亲,莫让父亲等急了。”
夫妇间,规矩礼数半点不缺,言辞也算亲昵,自这二人口中说出来却始终不温不火,着实没什么新婚夫妇该有的热乎劲儿。
然,这不远不近的距离,倒是让沈澜清觉得刚刚好。
父亲见他多是在内书房。
鲜少那几次在外书房见他,无不是背着内宅的母亲与祖父训斥点拨他,而点拨的内容……
俱与吾君相关。
寒风乍起,沈澜清紧了紧衣领,垂着眼轻叩外书房的门:“父亲。”
“进来。”明知道进去便少不了一番敲打,然,这不温不火的声音听入耳中,却还是只觉得亲昵与心安。
将提灯的小厮打发去门房里取暖,进门接过沈小七手里的墨条,磨着墨,安静地看着父亲写完了一篇《朱子家训》,搁了笔,沈澜清这才撩起衣摆跪地请安。
垂眼看着脚边形容消瘦的儿子,沈铄未叫起,却只是道:“小七,你且去看看二老爷安置了没,若未安置,便将鸭子送去厨房热热,给二老爷做夜宵。”
能在家里主子身边伺候着的,自是少不了察言观色的本事。
沈小七眯着眼,乐呵呵地应诺退了出去,十分识趣儿地顺手带上了书房的门。
紫金香炉,袅袅香烟,父亲惯用的沉香味道盈满书房。
默默深吸了一口气,沈澜清笔直地跪在地上,垂眼看着父亲衣摆上简单清雅的暗纹,听着茶炉上水汽顶开壶盖的声音,静待着父亲发落。
在外人面前,沈铄虽终日笑得温和,一副谦和平易的姿态,骨子里却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脾气。
不说其他,若此时跪在脚边的是沈锐,他那一脚恐怕早就含着怒踹了出去。
然,此时脚边跪着的人换成了沈澜清,沈铄的脚便长在了地上,说什么也抬不起来。
父子二人,一跪一站,俱垂着眼,儿子盯着父亲的衣摆,父亲盯着儿子的头顶,波澜不兴的神情如出一辙。
“且说说此行出征的经过,自离京起,一事不可错漏。”无声地相较良久,终是沈铄先打破了沉默。
父亲总算发了问,沈澜清暗自松了口气,斟酌着词句,将早已打好的腹稿缓缓道来,半字不曾隐瞒,将离京之后的种种俱交代得清清楚楚。
就连君臣断袖那些事也未曾隐瞒,不是不想,是不敢。
父亲的脾性他心知肚明。
父亲那人从不会无的放矢,若不是心里已经有了谱,绝不会开口发问。
是以,瞒着,倒不如坦白。
儿子如此坦诚,沈铄不知该怒还是该笑,手在背后攥了松,松了攥,强自忍下了扇出一掌的冲动,万千责备便也只化作一叹:“我却不知究竟是该念你师父的恩,还是该厌你师父的肆意妄为了。”
“澜哥儿,你可曾将为父的话听进心里过?”
“父亲的话,儿子半刻不敢忘,始终记在心里。”
“半刻未忘……”沈铄的语速放的很慢,似悠然,更似隐怒,“便能给为父如此大的一份惊喜,你若忘了,还待如何?”
“儿子知错,请父亲责罚。”
“我儿战场上英勇杀敌,悍不畏死,边城外九死一生,护得圣驾周全……”沈铄屈膝抵着沈澜清的下颌,迫沈澜清抬起头,与他对视,“若是我儿甫一回府,为父便动了家法,你倒是告诉为父……”
“为父该如何想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给那盯着咱们沈家的人看?”
“又该如何去堵这满京权贵的嘴?”
“你回房后,又该如何向你屋中那结发之妻交代?”
沈澜清抿唇,轻声回道:“父教子,无需理由。”
“那是寻常人家……”沈铄收腿,坐进太师椅里,“你且起来吧,为父不罚你……”
“事已至此,之前在京外如何,为父权当眼不见心不烦,如今回了京,你便趁早收了那份心思,君便是君,臣便是臣,再不许扯上其他……”
“若是你当真只爱男风,随你收了沈义还是雪影,若还嫌不够,为父也允你养上两房娈童。”
“父亲……”沈澜清依旧直挺挺的跪着,抬眼直视父亲那双蕴满怒意的眼,轻而笃定地道,“吾心匪石,不可转也。”
沈铄怒极而笑:“到叫他迷了你的心窍。”
“父亲,此次边城外,他那一箭是替儿子挡的,儿子累圣上险些丧命,父亲罚儿子自是天经地义,任谁也挑不出半分错处来……”
“倒教你打得好算盘,这一顿罚下去,满京权贵便俱知道他为你连命都舍得了,届时,私底下偶有几句的风言风语便也变得满朝皆知……”沈铄缓缓闭上眼,低叹道,“你为他可不管不顾,沈家却还要那块遮羞的布,耿家也丢不起那人……”
“你且跪着吧。”
81、沈铄教子【下】
这一跪;便跪了一宿。
无声的沉默更胜激烈的言辞;沈澜清便那么不卑不亢的跪着将心底的坚持尽数呈至沈铄眼前,不屈;亦不服。
沈铄闭眸靠坐在太师椅里;不理,亦不睬,他跪;便任他跪。
父子俩便这么无声地僵持了一夜。
天将拂晓,圣驾归来首次大朝会;身为署理国事的两大学士之一;沈铄自然不能缺席。
书房外;鸡鸣至第三遍。
太师椅扶手上,绣着流云暗纹的绛紫色袍袖动了动,沈铄缓缓睁眼,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下衣袍,径直出了房门,一眼也未往沈澜清身上施舍。
然,出了房门之后,沈铄却又吩咐了一句:“吩咐下去,谁也不准进去打扰澜哥儿。”
下人们只道老爷与大爷父子情深,久别重逢,父子俩在书房里秉烛夜谈了一宿,自以为心领神会,生怕打扰自家大爷休息,不仅无人进去打扰,便是经过大书房的时候,都刻意放轻了手脚。
久未归朝,虽说每隔十日便有折子递到御前,但也仅是被耿良申、沈铄挑拣出来的那些比较紧急的政务。
而且,之前圣上在北疆失踪十几日,返程又用去十来日,合起来已有近一月未处理政务。
虽说有两位亲王坐镇,那二位却也不是爱揽权给自己找麻烦的性子。
是以,这次朝会,待诸卿将零零总总的事情奏完,便已到了未时。
散了朝,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昨日母后那些话,岳煜暗自思量着解决之策踱回御书房,开始与两位亲王议些善后之事。
“征服疆土易,统一人心难。江南幅员辽阔,民族众多,其中不经教化的占了近七成。大郑那块骨头吾大岳是囫囵个吞了,然,想克化完全,却是需要好好计较一番……”之前在朝会上,有功之臣俱加官的加官,进爵的进爵,唯独漏下了两位亲王,便是在憋着心思想要算计一番。
想那南疆甚广,民风蛮横彪悍,可正是需要能人耐心教化的时候。
两位亲王俱是人中龙凤,此等小事自是难不住他们。
况且,又有什么比封赐藩地更能彰显帝王恩宠的?
如若再将他们的封地划分的近一些,甚至是……
岳煜坐在御座上,不动声色地端量着安王与睿王,“虚心”请教:“不知大伯父和二伯父可有甚么锦囊妙计以解朕心头之忧。”
“本王就是一介武夫,这种事儿别问我……”安王岳晅睨着岳煜漫不经心地将这烫手的差事推了个一干二净,推完还不忘踩上睿王一脚,“得问睿王爷,睿王爷最擅长这些个……”
“阴诡之事。”
睿王不争不辩,只是颇具深意地含笑一眼便将安王满身的不自在都撩拨了起来。
又在安王起身挥袖离开之前,开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