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红,天家赐死逆臣罪妃惯用的药,无色无味,遇茶而匿,遇酒则发。
中者毒发时额上会显出一颗血痣,逐渐充血,直至破碎染红印堂。
血痣碎,魂离身。
毒发后,中者会于昏睡中逐渐失去感官知觉,毫无痛楚恐惧的于梦中直赴黄泉。
之前,只觉得此毒十分彰显天家的仁慈,此时,岳煜只庆幸此毒不是立时毙命的封喉毒药,他尚有七天时间为沈澜清寻求解药。
只是给沈澜清下毒的人怕是不这么认为,她选堂上红无非是因为此毒无解。
心知云先生始终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却没想到她会对沈澜清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决绝。
想昨夜温存时他还信誓旦旦地许诺不再让沈卿受伤,今日,沈卿便喝了他家母后亲赐的堂上红,命悬一线。
握着那纤长干瘦的手,指尖不可抑制地微微发抖。
喉间兀然变得干涩异常,恍若用尽全身力气拢指成拳,岳煜垂眼,视线定在沈卿额上那颗血痣上:“朕不会让他有事。”
“除非陛下能找到配置此毒的人……”之所以放岳煜进来看沈澜清,为的便是解药。
虽说一直传闻堂上红无解,但沈铄不信,不信岳家人会允许无解之毒存世,更不信他家澜哥儿依旧逃不开英年早逝的魇咒,“蔺公子说此毒太过复杂难辨,短时间内他也无能为力,如今之计唯有寻来配毒的人,澜哥儿才有一线生机。”
“蔺希贤可能延缓血痣破碎的时间?”
“三日。”
“十日内定将那人请到这里,否则……”
君主脸上始终无甚表情,未尽之意无人能知。
俯身,在沈铄那冰冷如锥般的目光下触了触微扬的唇角,默道了一声:“等朕。”
即便已然踏上了那黄泉路,也要等着朕。
起身,头也不回地离了沈府,走之前顺便驱散了听命而至的一众御医。
定安七年,二月初四,辰初,两只信鹰带着定安帝的亲笔信飞离京师,一只向南,一只向北。
定安七年,二月初四,辰正,两队剑卫揣着密信离京,一队向南,一队向北。
定安七年,二月初四,巳时一刻,乐宁侯周伯栋御前失礼,惹得圣上大怒,被收押入监,听候发落。
定安七年,二月初四,午正,二皇子岳嵘哭回家一个亲王,封号为康。
定安七年,二月初五,丑正,定安帝得先帝托梦,自梦中惊醒。
定安七年,二月初五,寅初,福陵守将急奏,昨夜丑时三刻,圣宗显灵,赐下御书。
定安七年,二月初五,卯时一刻,太后周氏应圣宗之命,动身前往福陵祈福伴君。
定安七年,二月初五,天子下诏辍朝,由安亲王岳晅署理国政。
自二月初五,送走太后之后,岳煜便长驻了沈澜清昏睡的内书房。
日间,对着昏睡的人喃喃低语。
夜间,抱着昏睡的人同炕而眠。
每日的梳洗灌药均要亲力亲为,俱不肯假他人之手。
沈耿氏入内书房探望了几次,皆默然退了出去。
沈铄许是看得心烦,又似是看得心软,在内书房坐了两日之后,便去衙门里消了假,放任吾君耗在他家府里抢了婢女小厮的差事,夺了儿媳妇的位置。
沈澜清耳后颈间的痕迹他见了,起初心中含怒,然,这几日看着君主为了他家儿子动怒劳神,眼见着尊崇孝道、勤勉治国的君主将一向孝敬的母后发落去了福陵之后,便弃了国事一心守在炕边片刻不相离,纵是心中有再多的怒却也散了。
自家儿子心甘,君主情愿,便是家中那明媒正娶的儿媳妇亦未置微词,反倒是主动腾出了空间给那二人相守。
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能说什么?
与其在家中看着君主守着自家儿子说尽了情话,倒不如早日还朝去处理政事。
梦外,岳煜守着昏睡的沈澜清,时刻不离左右。
梦里,沈澜清眼见着岳实录上于定安二十三年薨了的世祖皇帝在他沈家祖坟里搭草结庐,守着一座坟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顺着那双擦拭墓碑的手,他看得清清楚楚,墓碑中榜位置刻着的正是惠风堂三十二世中议大夫少詹事侍读学士考澜清沈府君佳城。【注1】
也就是说,前世吾君诈死离朝之后便隐居在他沈家祖坟,于他的墓旁结了草庐为他守墓……
吾君心中到底还是他重过了江山。
一滴泪顺中眼角滑落,正滴在君主的指尖。
将那泪送入口中,咸涩异常,却莫名松了口气。
拢紧手臂,一遍又遍的抚摸那似哭似笑的唇角,岳煜贴在沈澜清耳边低语:“能哭便好,说明朕的沈卿尚安然留在梦境之中。”
“沈卿允了朕生死不离,便要好生等着白先生来为你解毒。”
定安七年,二月十一,黄昏。
着着殷红锦袍的逸亲王带着他家王妃疾驰入京,直闯卫国公府。
下马入府,眼见着桂院内书房里的人,逸亲王岳昀一脚便踹在了端坐在太师椅里的太上皇岳暤的腿上:“你作出来的孽却找在了小辈儿人身上,若我家徒弟有个三长两短,看我跟你有完没完!”
面不改色地弹掉了袍子上的脚印,岳暤看也未看岳昀,直视着与岳昀同来的白发男人白常思:“小耳朵,且先看看那沈澜清可还有救?”
“且安心,解药已经配好带来了……”白常思伸手拽回脸色欠佳的岳昀,拖着他往炕边走,“你也别逮着机会就可劲儿欺负小耗子,有希贤在这边儿盯着,澜清不会有事。”
“……”
不悦地斜睨了岳暤一眼,任白常思给沈澜清把脉,岳昀低声撺掇绷着脸守在一旁的岳煜,“做这皇帝有什么好?非但未能保护了沈澜清,还累他屡次受伤,不如趁早禅位给逸亲王,让你父皇再回来继续做他的皇帝,如何?”
“……”神情略微松动,岳煜哑声回应,“位自是要禅的,然,若是禅给了逸亲王,您就不怕父皇直接撂挑子将这烂摊子丢给您,便与云先生去云游四海再也不现身?”
“这主意不错。”惜字如金的云无涯兀然颔首,看向岳煜,“待沈澜清毒解了,你便下诏吧。”
岳煜觑了一眼未置一词的岳暤,垂下了眼。
白常思转身,眉眼间尽是不耐烦:“滚出去商量。”
岳昀、岳暤、云无涯尽数不敢招惹诊脉医人炼药时的白常思,得了毫不客气的驱逐令,便不约而同地以最快的速度闪出了内书房。
沈铄与沈锐对视一眼,俱对着白常思拱手道了声拜托,便也去了外边候着。
岳煜杵在原地,不肯出去,被白常思撒了一身痒痒粉。
最终,内书房里只留下了蔺希贤给他打下手。
白常思与蔺希贤两个在内书房里忙了近三个时辰,直至丑时一刻,才满脸疲倦的拉开了书房的门:“毒清了,剩下的便是调养。”
冲进内室的岳煜须臾又折了回来,攥着白常思的胳膊,问:“白叔,九思什么时候能醒。”
“明日一早吧。”白常思斜着眼对转瞬又闪回了内室的岳煜撇了撇嘴,戳着沈义的眉心,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你这蠢小子就只知道对澜清好,一点也不争气,若不然澜清哪用得着遭这些罪!”
“……”沈义抿着唇,垂头受教。
沈铄观感颇为复杂地躬身道谢:“先生救命之恩大过天,且受铄一拜。”
白常思跳脚让到一旁:“快别!咱且不说澜清跟岳煜那小子的关系,澜清可是我当成儿子看着长大的,沈锐又成了玄天教新掌教,里外里咱们都是一家人,沈大人无需见外,若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给我弄些好酒做谢礼就好。”
“白先生喜欢美酒的话,明日让沈义带你去酒窖里挑便是……”沈铄站直了身子,扫视了一圈或坐或站的几人,目光最终定在太上皇岳暤身上,不卑不亢地相邀,“前厅备了酒菜,可要去用上一些?”
岳暤起身应邀:“有年头未与赫亦一起喝酒了。”
素日里没少被自家师父、白先生、太上皇与那云无涯指使折腾,沈义木着脸向沈铄告退,用蔺希贤做幌子,二人一起回了梧桐院。
前厅酒席上,待白常思吃饱喝足,逸亲王便与他家白常思一起拖着沈锐去兰院蹭住。
自始至终自饮自酌的云无涯睨了一眼岳暤,起身,拎着酒坛出门上了房顶,将空间留给了沈铄与岳暤。
酒席摆到了天明。
是夜,岳暤与沈铄,这对儿旧日的君臣具体谈了些什么,无人得知。
定安七年,二月十七,自关外归来后便始终重病、未出现在人前的卫国公沈尚坤之嫡长孙沈澜清,不治身亡,举府皆哀。
定安帝岳煜辍朝三日以表哀思,赐谥号忠武。
定安七年,五月初一,定安帝下诏禅位于太子岳峥,靖王岳灿摄政,大学士耿良申、沈铄辅政。
定安七年,八月二十四。
昆仑山,玄天教后山,新起的竹楼前,盛开的桂花树下。
眉眼含笑的男人着着素白单衣,乌发半挽,净手焚香,正琴抚弦,奏了一阙《凤求凰》。
竹楼上,玄色罗衫的男人抱胸倚栏,闭眸倾听,唇角勾着微小的弧度,为那锋利冷硬的眉眼间添了几分柔和。
曲终,玄衣男人意犹未尽地撩开眼睑,望向楼下:“九思,琴艺愈发精湛了。”
沈澜清抬眼挑眉,似笑非笑:“陛下,以您那五音能跑四音的水准,当真能听出好赖?”
“于朕而言,娘子奏的便是最好的。”岳煜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澜清颈间那若隐若现的红痕,暧昧低笑,“时候尚早,娘子且上来吃些东西,咱们便接着去睡个回笼觉,如何?”
沈澜清未置可否,慢条斯理地起身,足尖点地,纵身跃上竹楼,将顺手折的花枝别在岳煜头顶的发髻上,轻笑着入了内室。
清风穿过竹楼,拂过枝头。
零星桂花裹着若隐若现地低语飘落,刚好缀上了树下琴尾的焦痕。
The end。
作者有话要说:【注1】惠风堂三十二世中议大夫少詹事侍读学士考澜清沈府君佳城:中议大夫为正四品散阶,少詹事为詹事府正四品官职,侍读学士为翰林院从四品官职,考指父亲,府君为尊称,佳城的意思是墓地阴宅。
碎碎念:
这篇文到这就完结了,接下来会有番外,数量不定。
、番外:渎君犯上
沈澜清醒过来那天外边下着细雪;岳煜拿着从御花园折回来的红梅打帘子进来;带进屋一股子寒气。
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