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见过李道文脸上有这样的表情。
彷佛是有只手在他身体里面握紧了,将所有情绪捏得粉碎又甩到脸上一样,男人就那麽抬头望著,好像只要一挪动身子整个人就会当场碎裂了。
戚葵愣愣看著下面,任由雷鸣站起来,当著李道文的面从背後抱住他的腰,等电梯停稳,按了开门键。
门外熙熙攘攘,大理石地面映出每个人的面孔,在那之中,没有李道文。
戚葵甩开雷鸣冲出去,刚好见到李道文拉开计程车的後门。
风扬起那高&男人的头发,他转脸朝戚葵这边看了一眼,黑密的睫毛挡住眸子,整个人都在一瞬间阴沉下去,了无生气。
他没做停留,冲戚葵稍微颌首示意,便钻进计程车绝尘而去。
戚葵在酒店门口愣愣地站了半晌才被门童叫醒,对方怯生生的说:「雷先生说他病得不能再逗留,已经先走了。」
「啊,好,」戚葵顺手去掏钞票做小费,低头才发现已流了一脸的泪。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如此伤感,明明是想要跟李道文一刀两断的,可真的见到那人离开的背影,心里却疼得跟刀割一样。
他不愿多想,照常去公司上班,觉得李道文就算暂时走了,总不会放下生意不管,说不定正在会议室等著呢。
然而荷兰方的代表换了个乾乾净净,说是今後李道文都不会再插手这项合作案。
戚葵有些慌张,熬到下班就一反常态地往家里跑,期待门口能再坐著那个执拗的家伙。
然而他再一次失望了,大门口乾乾净净,保全也表示:「李先生今天一直没有来。」
回到家,只觉得喉咙发苦,在窗台上坐著往外看。月色昏暗,星尘在云雾中偶尔露出脸来,微风吹拂的时候,楼外的树叶摩擦著发出轻响。
一切平静得令人窒息,他提出一箱啤酒来慢慢地喝,等眼睛开始迷糊的时候才意识到,楼下再也不会有人抽著烟彻夜守候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戚葵非常烦闷而慌乱。他并不是个爱後悔的人,事实上,他做事从来都不顾後果。可只有这一次,他反反覆覆地回忆与李道文过去的每一天每一秒,那些说不完的「如果」、「可能」、「说不定」几乎要把人逼疯过去。
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在第二十次魂不守舍的约会之後,他跟女朋友提出了分手。
女孩子接受得很大方,她走得也很体面,甚至推心置腹地跟戚葵发了条简讯:「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看得出来,你心里一直爱著另外一个人。祝你们幸福。」
戚葵看著手机摸摸下巴,情不自禁苦笑,原来自己对李道文的感情,真的已经那麽明显了吗?
合作案仍在进行中,程浮来过两次。他神采飞扬,说新疗法非常有效,弗兰病况大有好转,已经可以跟小女儿玩门球。又说要在印尼置地,陪弗兰去躲避荷兰的寒冬。
自始至终,他没跟戚葵提起过李道文。
而李道文也未曾再出现过,他彷佛与戚葵从未相识一样,彻底断了联系。
越得不到那个人的消息反而越牵挂,而且也不像上次那样只要删除记忆就能遗忘。戚葵时不时半夜惊醒,回忆起李道文最後离开时的表情,知道自己这趟真的狠狠伤了他。
他心事越来越重,忙抽个时间又去看心理医师,生怕自己哪天神经分裂跑到荷兰去找李道文,彻底把脸丢尽。
然而还没来得及跟医师倾诉心情,小蒙满脸泪痕地找了过来:「葵哥,雷鸣死了。」
雷鸣上次从酒店离开後就直接回了印尼,合作案全权交给雅人。因为尴尬,戚葵也懒得与他联系,可实在想不到再一次听到这人的消息时,竟会是死讯。
雷鸣的葬礼在印尼举行,死因据说是酒精中毒外加心肌梗塞。往来吊唁的人,戚葵居然大多都认识,基本上都在雷鸣跟羽田悠人的婚礼上出现过,其中不少还跟戚葵有过一夜情。
戚葵看著那些人,觉得以前胡搞疯玩的自己简直就是生活在另外一个星球的。
他站在雷鸣的遗像前不禁苦笑。第一次与李道文见面是因为这个人的婚礼;等跟李道文彻底分手,也是因为和这个人睡了觉。说起来这段感情的开始跟结束,雷鸣都算是个见证。
而可笑的是,现在连见证都死了。
「节哀顺变。」正站著,猛地有人在他耳边轻轻说。
听到这个声音戚葵几乎跳起来,转头就看到那个蜜色肌肤、浓眉黑睫的高&男人。他垂手站在自己身旁,盯著人眼睛一眨不眨。
像被大锤打在胸口一样,戚葵满脸通红说不出话,眼里只看得到李道文,身旁来来往往的都变成了模糊的剪影。
「戚葵,李道文。」雅人过来招呼他们,脸色非常凝重:「请跟我来,我有事要说。」
「不必,」戚葵深吸一口气才能开口:「在这里说就好。」
「那好,李道文,小葵,」雅人看著两人,缓缓道:「雷鸣其实死於爱滋病。」
「开什麽……」戚葵的笑凝固住了,他瞪著雅人,血色迅速从脸上褪下去:「他什麽时候感染的?」
雅人不多说话,径直握住戚葵手腕,把魂不守舍的青年领到後院休息室。李道文亦步亦趋地跟著,双唇紧抿,神情复杂。
「我们不太清楚雷鸣具体是什麽时候感染的病毒,但他开始严重发作的时候人在英国,回来後肺部感染就蔓延到了全身。」
雅人的话像道霹雳打在戚葵头顶,令他额角突突直跳,双目如赤:「你们确定?雷鸣从英国回来才这麽点时间……」
「我们确定,」雅人打断他:「他似乎是在X城就已被感染,几乎没有经历潜伏期。他确诊後,不光不接受治疗,还报复性地到处跟人上床||甚至企图强迫过小蒙的父亲、你二叔戚枫,以换得小蒙的自由。我知道他找过你,」他转向李道文:「你们上次检查是什麽时候?」
「半年前离开X城的时候查过,阴性。」李道文双手抱胸站得笔直,他看一眼戚葵:「那以後我没再跟任何人上过床。」
「你呢?」雅人将目光落到戚葵身上。
戚葵惨然软倒,依进沙发,双唇微微颤抖:「半年……不,我……」
他想起之前喝醉那一晚,虽然不能确定是不是跟雷鸣做了那种事,但次日没在酒店发现使用过的保险套的确是事实。他心乱如麻,可越努力回忆越想不起细节,脸色越来越白。
雅人见状叹口气,掏出准备好的HIV病毒检疫试纸包,交代他暂时自己检测一下,随即出门去通知其他可能与雷鸣有过肉体关系的朋友们。
屋里静得心跳都听得见。李道文握著试纸包站在戚葵面前,半晌柔声开口:「你把左手伸出来,我帮你取血。」
「不必,」戚葵舔著嘴唇挤出个笑:「我自己可以,你……请你回避。」
他抢过检验包迈进里间,关了门将背靠在门上,突然浑身无力,缓缓滑坐到地上。
原来我也快要死了,他这麽想著,不知怎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虽说有些HIV感染者可以拖许多年,可雷鸣的死亡距离发作也不过三两个月的时间,那麽,接下来,自己的日子也所剩无几了吗?
戚葵不是没有被详细灌输过同志生理安全知识,知道像雷鸣这样感染後迅速死亡的并不常见;也知道有可能自己运气好并未被感染。然而到了这个时候,脑子里朦朦胧胧地乱成一片,无论怎麽集中精神也冷静不下来,反反覆覆想著的都是「死亡」两个字。
他抬眼去看天花板,苍白的镂花吊顶安静地悬挂著,可世界轰轰隆隆地,立刻就要坍塌了。他拼命眨眼忍住眼泪,白墙上就像放幻灯片一样,他看到自己心中最重要最美丽的那些时刻。
他曾是个快活的男童,跟著父母去野营;他也曾是个意气风发的英俊年轻人,吃用不愁,到了哪儿都受欢迎;他还是个傻乎乎地爱上李道文的笨蛋,明知不会有好结果却还是勇往直前。
直到现在,摊开两手才发现身子里空荡荡的,那些自己爱过的、重要的人,居然全都已经不在了。
戚葵嘿嘿地笑起来,他孑然一身,死亡又有什麽好惧怕的。
可随著笑容滴下来的是热泪。
就算是这个时候了,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著李道文,想著他对自己的好,对自己的坏。想著那些住在一起,抱在一起,每时每刻都在亲吻,无论贴得多近都觉得不够的日子。
现在李道文就在外面,他比上次见到的时候精神好了些,头发也长长了,抱胸站著的样子沉稳而英俊||这样的男人,谁看到他,不会爱上他?
可是我没机会了。戚葵低头看著手里的检验包,眼泪滴滴答答洒在手腕上。他死也不敢打开纸袋,觉得那就是潘朵拉的魔盒,打开了,就不可能再关上。
「戚葵,」李道文在外面推门:「还好吗?」
休息室的门无法反锁,戚葵靠在门上被李道文推得在地上滑动。他忙不迭拿肩膀抵住门:「没事。」
「让我帮你,你别怕。」
「不必,你走吧,谢谢你的好意。」
「戚葵,」李道文顿了一下,轻声问:「是阴性吗?给我看看检验棒。」
戚葵沉默了,他想起之前跟雷鸣那一晚,想起次日在酒店大厅见到李道文时的心情,眼泪又打在地上。
「戚葵、戚葵。」李道文在外面疾声催促:「开门,你快点开门!」
戚葵心乱如麻,抱著膝盖啜泣起来。他是真的害怕,心里满是後悔,生平第一次开始痛恨那个曾拿玩弄肉体来获取存在感的自己。
「戚葵。」李道文在外面再叫了一声之後就静下去。
戚葵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忍不住含泪苦笑,果然过去的就过去了,作为朋友他也已表示了足够的关心,李道文做人真是好样的。
他扶著膝盖正打算要擦泪,背後的门板突然传来巨大的冲击力,砰的一声爆响把他掀得在地上打了个滚。
李道文肩膀还抵在门上,他也想不到这麽容易就撞开了门,一个踉跄跌进来压在戚葵身上。
「喂!」戚葵被砸得龇牙咧嘴,怒目而视:「你他妈的!」
「怎麽不开门?」李道文骂骂咧咧,正要起身,看到戚葵脸上的泪痕,愣了一下:「怎麽哭成这样。」
「屁,哭个屁。」戚葵语无伦次,胸口与李道文的胸口抵在一起,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