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墨闲怎么也算是个宰相府衙内,在东京城还是小有名气的,虽说是“懒名”……总之,他一条街一条街的找人,最终也算组成了一支几百人的小队伍。
“半日闲。”
“嗯?”
“你说敌人什么时候会攻进来?”
“应该上梁城打起来的时候吧,敌军兵分两路,那边一开战,京城这边的敌军都会行动。我估计十天左右吧。”
“十天左右啊……”贺平安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摇摇头,“还是来不及。”
谭墨闲心想,本来就是个无解的题,这孩子又如何解得开?
再回头望望在外面休整的那支新组成的队伍。大家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聊着往日里东京城里的人情世故。
一位老人说道,“再多看几眼哟,以后可就看不到了。”
周围一片寂静,众人或默默掉泪、或摇头苦笑。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赢不了,但是与这东京城同归于尽又何妨?
孔子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但是贺平安才不是这么想的,他可是认认真真的想赢的。
谭墨闲望着这孩子,认认真真的愁眉苦脸、认认真真的着急难过。很想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于是谭墨闲想踱步出去,不小心踩到了一张贺平安写废的纸。捡起,展平。
他看着那张废纸,眼睛颤了一下,睁大。
不觉中,便坐在了地上,把那一地的废图纸都捡过来看,一张一张的仔细看。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平安。”谭墨闲喊道。
“嗯?”
“上个月西北大雨,电闪雷鸣一路八百里,是你弄的吧。”
贺平安刚想说“是”。突然想起来向师父保证过的,不能告诉别人。于是忙摇摇头说“不是”。
谭墨闲看着他那个傻样子就想笑,谎都撒不好。
于是换个问题问,“这个东西是守城用的吧?”谭墨闲摇摇手里的废纸。
“是呀,可是没用的,守城枋要花一年时间才做得出来,时间不够的。”
贺平安叹了口气,何止是守城枋,就连他当时打陆沉用的那个名叫“四两拨千斤”的小玩意儿也要三四天才做得好,一共有十天时间,拼死了能做出来仨,顶个屁用。忽然觉得自己还真是个废物,除了雕些小猫小狗小鸭子之外什么都做不好。前些日子做炮仗的时候,还差点把胳膊给炸断了。
“把机关都换成人怎么样?”谭墨闲问道。
贺平安愣了半天,说,“你说啥?”
“你的机关全是木头做的,雕刻打磨自然花功夫,但是如果把木头换成人,把‘械’化为‘阵’……”
谭墨闲在桌上写了个“阵”字,抬头,一脸微笑的望着贺平安
于是贺平安只好老老实实的说,“我听不太懂……”
于是谭墨闲在纸上画了起来,“你看你这守城枋的第一重是个‘挡’字,找一个人手持盾牌就可以起到同样作用,第二重是‘刺’,需要五个手拿长枪的人摆成‘凸’字阵……”
守城枋一共一百三十六重,谭墨闲把每一重的构造都画成阵型,但就好像乘数效应,第一重只是一个“一”,第二重是个“五”,到了第一百三十六重便已经产生了几千万般的变化……
贺平安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阵形图,可怜巴巴的摇摇头,“我还是不懂……”
“你不懂就算了,只管把这些图纸画的在详细些就好了,还有很多地方我都没弄明白。”
于是,贺平安画机关图,谭墨闲把它们一一转换为“阵”,然后教那七百多人按着阵形来排兵布阵,每个人只用负责很简单的内容,或推或挡或进或推,但是把他们组在一起就组成了一部可怕的机器。
看着埋头画图的贺平安,谭墨闲递他个包子,“你画的图,真好看。”
“我画的鸳鸯还要更好看呢,改天画给你看。”小平安咬着包子得意道。
谭墨闲点头笑了,他记得小时候在古书里看过,春秋战国时候墨家有一门学问名叫“机巧”,据说学成后一人便可抵百万大军,吹得可玄乎了。只是年代久远,即使真的有这门学问恐怕也早就失传了。
此刻再看看那个正在专心致志吃包子的少年,谭墨闲噗嗤就笑了。
想起千年前的墨子——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那样一位慷慨大气的老先生,毕生的学问最后却莫名其妙的被面前这个蠢孩子给继承了,哈哈哈。
怀遗世绝学而不自知,真好。
这日,陆沉收到魏七书信,上梁城已经开战。放下信笺,走出帐外。
活动了一下胳膊,还有些酸痛,刀剑还行,只是最称手的那杆长枪只怕是拿不动了。又上马转了两圈,索性腿伤不严重,骑马倒不影响。
“公子在帐中歇息便好,林某可带兵进城。”谋士林仲甫道。
“不麻烦林先生。”
陆沉骑上马带着骑兵先入城,京城如今几乎是一座空城,虽不适合驻扎,但无疑是个提供补给的好地方。一百年的繁华之地,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应有尽有,城内有含嘉仓,号称天下第一仓,作为二十万军队补给绰绰有余。
远远地,便能看见朱雀门城门洞开,琉璃瓦朱红墙早已破败不堪,城中冒出的黑烟袅袅在角楼上盘旋。
但是,依稀可看见城楼下有一片灰色的影子。
陆沉带着他的部队,骑着马,一步步靠近朱雀门。
这才看清,城楼下是一支小小的部队。约莫着几百人,男女老少都有,穿着杂七杂八的衣裳,拿着同样杂七杂八的武器,铁榔头、鱼叉、锄头,甚至在木棍上绑菜刀、或钉几排钉子当做狼牙棒用,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辨认不出是何。
就是这么一支队伍,整整齐齐的排列在城门外。一动不动,一语不发,沉默的可怕。
陆沉勒马,心想,大概是些想要赴死的人吧。两方实力悬殊不说,他们还想用步兵对骑兵。步兵也罢,居然以己之短,克彼之长。
步兵要想打赢骑兵,唯一的选择就是巷战。他们倒好,站在这空空荡荡的朱雀门外排列开来——这是等着被马踩死。
既然是来寻死,成全了就好。
陆沉一声令下,三千骑兵飞驰而去。
听着震荡的路面,眼看敌人疾驰而来,贺平安的心砰砰的跳起来。
真的行吗?他心想。
若是输了便是一死,他可不想死。嗯,也不想这群人攻占了东京城。
谭墨闲望着两只手攥得紧紧的孩子,笑着拍拍他的脑袋。
尽人事,以听天命。
第二十九章
三千铁骑,如利箭一般飞入朱雀门。碰上那破旧残败的灰衣步兵,却仿佛陷入了泥潭,再也行不进一步。一般两军对阵,当然是选好对手一个个的对打,可是这群步兵打得却毫无规律可言,刚刚对阵了一刀,立即不见,再来一人,又补一刀。使得骑兵始终没有一个固定的攻击目标。就在不觉中,他们已经不是朝着朱雀门的方向冲杀了,而是被搅入了步兵们游走的阵中。总是正好走到了步兵的攻击点上。想要扬刀杀敌,敌人却已逃,接着又从一不可知的方向冲来一人补阵……如此往复,不得其理。
陆沉叫林仲甫来高地观阵。
“仲甫,你看这是什么阵?”
林仲甫精通阵法,可平生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阵,摇头道,“只看得出是墨家阵法,可墨家一共八十一阵,相互交合又成万般变化,仲甫才疏学浅,竟看不出是哪一阵。”
陆沉不懂阵,打仗全凭直觉,幸亏他有一个好直觉。于是他对林仲甫说,“我觉得这不像阵。”
“不像阵?”林仲甫自语,他负手俯视,凝神不语。他见过的阵,大多是两三个阵型一起用,最复杂的绝不超过九阵,再多就成乱阵了。
而此时原本锐利的骑兵早已变成了一把生锈的钝刀,和那支步兵缠斗在一起,不可开交。
整整半个时辰,林仲甫终于看出了点门道,不禁冷汗直落。
“公子,这是个奇阵啊。”
陆沉侧过头,看着林仲甫。
“此阵乃一人一阵,阵阵环环相扣,主阵七百多阵,相互作用起万般变化……这已经不能算是阵了,这应该算一部机器。”
“机器?”
“倘若没看错的话,这不是阵法,这是机巧。那日谢紫玉说天下懂机巧者只剩得一人,今日与我们对阵的,应该就是那一人。”
“怪力乱神、怪力乱神。”陆沉自语着,忽然笑了,“不久前那场大雨恐怕也是此人作的怪。”
跨上战马,拎上长枪,陆沉活动了一下臂膀,旧时战伤还隐隐作痛,但是还能怎么办。今日他非捉了那人不可,不然以后必是克星。
细细算来,倘若不是那场没由来的大雨,秦豫两地的叛军也不会作鸟兽散,这样一来陆沉早就率大军攻破京城做皇帝了,哪还有如今的孤注一掷?
于是陆沉打定了主意,捉不住就杀了。
谭墨闲发现右阵又有一支骑兵突入,兵甲交接之声不绝于耳。原本完整的阵型塌了一大片。这时,又见远方烟尘飞起,定是敌军欲以人数取胜,呈合围之势。
谭墨闲心中粗粗一算,敌军一共两万余人。虽然现在己方还占上风,但前景却不乐观……
“半日闲,我们好像要输了。”
谭墨闲看着身旁的贺平安,一愣,自己只是隐隐这样觉得,这孩子却说了出来。
二人沉默。
他们都不是热血的人,也不适合打仗。倘若随便换一个将军,此刻一定会领着剩下的人破釜沉舟的拼了性命。
可是谭墨闲和贺平安都冷冷静静的明白自己要输了,拼了性命都没用。
“这样,我们兵分两路,我熟悉京城,留在此地巷战尚有一线之机。你那些机关在山林间更有用处,你先上云台山躲避,待我把敌人引上去,可好?“谭墨闲问道。
贺平安低着头,垂着眼,想了好久才说道,“半日闲我觉得你是在骗我。”
谭墨闲看着贺平安,原来以为他呆呆傻傻,心思,却是清明的很。只得苦笑道,“我怎会骗你?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难不成我们现在就和敌人同归于尽?”
贺平安又想了好久,摇摇头,“不对,你就是骗我。你想自己在京城和敌人同归于尽,然后骗我上云台山躲着。”
谭墨闲叹气,“你这小孩,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该糊涂的时候倒是精明的很。”
“我不去,我和你一块儿死。”平安认真道。
“说得轻巧,你死了对得起你爹你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