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施主虔心向佛,老衲不胜欣慰。如今城北普林寺铸成大佛,高有丈余,佛祖定然欢喜他们。尔等皆是我金光寺信徒,却怎么办?因此老 决定,集资募铜,建一座更大的佛像!佛曰,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在这里捐钱越多的施主,越能得到福报,还请各位踊跃捐资,铸成铜像,功德无量。”
言毕,他低头,高声诵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两支队伍也一同双手合十,齐声回应,而后捐钱捐物显得更加热情高涨。
万素飞看着这些眼神中满是执著的民众,深深叹了口气,明明是这样简单一个道理,你们捐了铜钱铸佛,那膜拜的不就是自己的铜钱么?可是这个时候,显然已经没人有这样的理智。
她转回头,“江大人,能算一下一丈高的铜佛需要费钱多少么?”
“能……”,江轩低下头去,片刻又抬起来,支支吾吾道,“可能不能别再叫江大人?”
、
四处调查取证了许多日子,听说周荣很快就要回京,万素飞和江轩也开始往回赶。
这晚他们留宿在随州荒郊的一处废草房中——赶路过头了没有旅 店,只好权且这么凑合一下。
“你帮我听听,这样写行不行”,万素飞坐在一把干草上,用卸下来的马鞍子垫着纸,提笔在上面写写划划,因为鞍子太矮,整个人弓着身子,腿也是打开的,很不雅观的一个姿势,不过由于太专心,本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点。
“佛教自汉代传入,历经诸世,尤繁盛于前朝大夏,教化生民,功不可没。然而,时过境迁,现时乱世,其于社稷之害大于利。”
“其害之一,损害兵源。以随州旗县为例,人口不过三万,竟有大小庙宇五十二座,僧尼不下一千五百人,也就是说,每二十人中,一人为僧。其中青壮年男子尤多,因为凡出家为僧便可免服兵役。况且,成为僧人便不能随意生育,更不利于繁衍人口。”
“其害之
压经济。《汉书》有云,‘一男不耕,或受之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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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之寒’,僧尼不事生产,依靠布施,大夏之时,仓縻丰足,民有余 钱。并无大碍,如今的情势,农耕之家自己尚且衣食不周,僧尼如此之多,已然成为社稷之重累。”
“其害之三,危害风化。往常都说佛家向善,然而近世以来,因为世道乱离寻求庇佑、或是干脆逃避兵役,不愿耕织之闲人无赖,随便剃个头便算入了佛门,佛法不通,经文不读,偷窃奸淫之事却一样不少,败坏风俗,诚为可恨。”
“其害之四,眼下最直接也最严重的!信众盲目,毁钱铸佛,导致市面上铜钱大量减少,银铜兑换之下,国库财政,因此无形中消迩三分之一乃至一半!此害不除,社稷危矣!”
万素飞说着,不知怎得越来越激昂,甚至一拍冒充桌子的马鞍,站起来了,但随即发现过于失态,红了脸,又讪讪坐下。
江轩看着,有点懵。
他的能力,是把看到的一切严谨记下,而万素飞,能把这些具体的东西抽象成一针见血的总结,而他并不觉得她朗读时那激昂状态可笑,反而是似乎感到自己被带离这间草屋,直往金殿朝堂之上。
如果她是男子,大约是比周荣还要霸道的帝王吧。
“怎么样?写得清楚吗?”万素飞看他不说话,补问了一句。
“哦”,江轩这才缓过神来,道,“很清楚,可这些都是问题,你可有解决方法?”
万素飞咬着嘴唇沉默一会,就在江轩快要以为她无法回答的时候,轻而有力地吐出一个字,“有!”
“哦?”
“灭佛”,依然是简短的两个字,代表的意义却惊涛骇浪。
“你说什么?”一贯平静的江轩甚至吓得跳起来了。
“不,准确点说,应该叫做‘限佛’”,万素飞咬咬嘴唇,淡定修饰了自己的用词,“限制佛寺对人口与资源不断扩大的占用。一方面,限制人民随意出家,可以设定标准,例如不能诵经文五卷者不得为僧,对在寺僧尼也进行严格考核,将不是真心向佛的勒令还俗;另一方面,限制民间私建庙宇私铸铜像,各地除主要寺院可保留外,将大部分私建之小庙、佛像予以拆毁,退还耕地,收集铜材,国家予以重新铸 钱……”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江轩大惊打断,不同于平时的慢语温言,而是连珠箭一样说出一大串话,“这是说着玩的吗!佛教自汉代传入,源远流长,根深蒂固,那些民众的样子你也看见了,你这样做,就算是只是限制,也逃不掉一个谤佛的名声;而且让那些已经游手好闲的人再去耕作参军,他们必然恨你;豪门之中,也有跟佛寺利益勾连,你提出这议案,不啻为得罪于天下!退一万步讲,就算在当世安然无恙,后世也会如同‘三武灭佛’般,留下骂名的!”
万素飞微笑着等他一口气说完,才开了口,表情温和而坚定,“你说这些,我自然都想过,不过目前时势,似乎别无选择了。”
“其实这个根本问题不在佛教,而在社稷”,她继续娓娓道来, “好比说一个人,衣食丰足,生活安泰,去喜欢一些音乐、犬马这些东西自然是锦上添花的,可若那人三餐不继,妻儿不保,把钱全花在那些东西上,人身不就要饿死了么。大夏之时,是第一种情况,而现在,显然是第二种。”
“可是宗教这个东西跟音乐犬马又有不同,人们越是困苦,越想要依赖它。而因为上面我总结的那些弊端,如今人民越是盲目崇信佛法,社会受到的伤害越大,生活的困苦越会加剧。如此,变成一个恶性循 环。”
“所以,不得已的,国家需要采取一个政治行为,截断这个循环。这个行为不是长久之计,但是一帖猛药。你说佛教源远流长,只能打压一段,不可能连根拔除,我同意,而且我并未想要那么做,只要限制它到不妨碍社会经济的程度就行了。”
万素飞顿了顿,绽放一朵苦笑,“至于难易程度,我也有预料,很早前我读‘南朝四百八十寺’,便有这个想法,就是觉得太可怕,一直对谁也没提过。可如今事情已经变得迫在眉睫,由不得我去想它难易,只好做了再说了。”
她拿过江轩手中的最后一本记录,突然深深叹口气,曾经,是想把限佛作为第三步计划提出给曲念瑶的。不过现在回头想想,如果当时提出,以时间地点条件看,想必也不能成功,没想到,有一天终于要自己来实行了。
而这一步会带给她什么呢?万素飞摇摇头,只知道,绝对不是皇 后……
第七十七章 心门
第七十七章 心门
万素飞拿着江轩所整理的资料一边翻看一边引用,作为奏折上的论据。抬眼间,却发现江轩在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东西。
“找什麽呢?”,她不禁随口问道。
“一本书。”
“是不是这个?”,万素飞拿起大叠手抄资料中的一本雕版印刷册子,看他那边没有想必是不小心夹在这里了。
“正是”,不知是灯光昏暗还是什么原因,江轩的脸好像突然有点红。
万素飞刚想递过去的,却突然生发一点好奇,拉回来看看书名。
“兵书二十四篇?你这会这么着急看兵书干嘛?”
“那、那个……你给我就好……”
一本兵书而已,他结巴什么?万素飞心中暗想,而旋即明白过来,不由大笑,“喂,不会是夹着情信吧!”
“哪儿的事!”,江轩嘴上否定,却已经急得站起来要抢回去,万素飞自然不给,抛下那一堆冗繁的资料,左跳右跳地扮鬼脸,虽然整天被那些沉闷压抑的国家大事包围,偶然有机会,她也还是会透露一点年轻女孩子促狭的心性。
最后她干脆一纵身,爬到房梁上去坐了,留江轩在底下望洋兴叹。
这也没什么呀,她终于可以不受干扰地翻书,却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雕版的书页有些泛黄了,被翻的十分老旧,翻来覆去,也想不通他为何掩饰如此。
然而就在他想要还给江轩时,翻开一页,怔住了。
那里也没有特殊的内容,只是,
两页之间,夹了一朵花。
梅花,白色的,看来已经很久,花瓣已经呈半透明的状态,压得扁平。
……
别说她不记得,这朵梅花,是何时、何地、谁给谁、簪上……
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默而尴尬,万素飞脸上突地红一阵白一阵。
她还叫着闹着要看里面的东西呢!如果早知道,直接还掉多好!
很久,她无声地将那书本合上,递回江轩,而后者也默默地接了。
“没什么东西啊,你藏什么?”,她装作什么也不明白,笑道。
“就说了没什么嘛”,回答一样的装作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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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轩看万素飞在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句点,合了本子装在行囊里,道声“歇了吧”,于是他也搬些干草和衣躺去屋角,顺手轻轻把那盏昏黄的小油灯罩灭。
随着黑暗一下子笼罩,他觉得脸上发起烧来。
刚才揭露出的事情,让他心中突然好像猫爪子在挠。
他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万素飞有些挂心的,也许是同生共死守卫末云的时候,也许甚至更早。
他并不很在乎她的脸,圣贤的榜样,诸葛武侯还不是有位貌丑的妻子,而且,也未必不能治好么。
不过,他没想过要说出来。
本来他不善于表达感情,又碍着双方的身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突然找一天,正儿八经地说这个事情,也太奇怪了吧。
可这下,偶然的穿帮突然把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虽然仓促却绝 佳,心里就扑腾得厉害起来。好像两个声音在耳边不停地打架,一个极力劝阻:她不喜欢你怎么办?以后见面更加尴尬,朋友怕都没得做!另一个却极力鼓动: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以后不一定有独处的机会,有的话大概也聊不到这些私人话题,这时不说,一辈子也许都没得说 了!
翻了七八个身后,江轩终于横下心决定,说吧,横竖开了头,反正借着黑,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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