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啊……”
老道士抚着胡须,唏嘘叹道:“说起来,自商朝建国太祖定下这九州进选的规例,这还是琼州破天荒头一回有侍选名额呐。”
宗家那几位伴当见是话机,忙上前求道:“我家小公子自幼生长在海岛,说起来不怕道长笑话,却是学也不曾上过,只胡乱认得几个字,京中遴选的规矩,更是知之甚少。道长云游四方见多识广,何不指点一二?”
“贫道乃方外之人,这等红尘俗事本不该妄言……”几位伴当见老道士话语中似有推托之意,忙上前作揖不止。
清虚子掩须一笑,话锋一转,道:“不过,贫道早年云游天下时,倒也曾在京城待过几年,有一年时逢太宗后阁大选,倒也曾有幸亲眼目睹当时盛况。”
银童儿见师傅准备要讲宫阁秘闻,几乎欢喜的手舞足蹈,他最爱听这些奇闻逸事,可惜清虚子平日里装正经,从未讲过这些。今日若不是机缘巧合,哪里听去!小道童机灵,怕被赶了去做事,先一步搬了蒲团坐在师傅身旁,一通添茶倒水捶腿敲背的伺候着。
“屈指算来,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啦……”
殿中的火堆柴禾堆得足够,仿佛有生命力般的火焰飘逸灵动,照耀着围坐在火堆旁,每一个人凝神静听的脸庞。偶尔的哔啵声响,似打开时间的卷轴,随着清虚子那略带暗哑的声音,将流云般的往事一层层平铺在众人眼前。
“记得我进京那年是青铜二十八年,圣祖薨逝,却出人意料未将帝位传给自己的长子褚云邈。只说是天下初定,创痍未复,而皇长子年方十四,不堪重任,于是将帝位传于自己的弟弟文王褚源。太宗晋位举政,朝廷上下一心,吏治民生年年进益。只一百多年来妇女生子男多女少的状况虽近年略有好转,但也依旧存在。有一等娶不起妻、也搭不上仪同,亦在官府的育婴堂排不上号的,便依旧难延子嗣,后继无人。三年孝期之后的青铜三十一年,太宗按祖例,开阁大选。当今圣上之亚父,便是那一年被选入后阁。”
凌铮!凌太阁!
傅川眼睛一亮。那可是战匈奴,平西域的英雄啊!千万人心向往之的传奇人物!几年前凌铮曾出任观风使巡察过汝水,还是个孩子的他,当年和十几位同乡伙伴结伴连夜赶了几十里路去县城,便是为了见他一面,那场万人空巷迎接观风使的景象记忆犹深。时至今日,他老家的后堂还挂着他攒了半年的铜板买的凌铮画像哩。
少年赴京候选,一则是为报效国家,二则是为功名爵享。傅川自然也希图那无上荣耀,但因年轻,对权与利倒也还未有太多奢望。在他心底,凌铮是更重要的存在,此趟进京,能得见这位传奇人物一面,已是意义非凡,若能延续他的足迹,更是此生无憾。只是自己才刚满十五,年纪小又没甚出挑之处,局时能不能选上,还是个未知数呢。
就在傅小娃儿这一点子小小心思千回百转的时候,清虚子呷了口茶润润嗓子,慢慢的道出下文,果然说的便是凌铮。
“凌铮是辽州布衣出身,如今虽贵为太阁,当年进京时,也就和小川儿一般,衣著寒素。”说罢,老道儿含笑抚了抚傅川的小脑袋,眼中似有期许鼓励之意。
傅川冰雪聪明,自然听得出清虚子话中寓意,一张俊俏的小脸蛋儿不由得红了红,到底年轻脸皮子薄,经不得打趣,便忙将话题扯开去,问道:“听说凌太阁年轻时长得高大帅气,必定是一进了京城便被皇帝喜欢上了是也不是?”
清虚子还未答话,坐在一旁的晏南山忍不住“卟哧”一笑,回道:“便是侍选进了京,哪有那么容易得见天颜,我虽不如道长熟知典故,倒也知道入京候选至少要过三关呢。”
“唔……”清虚子抚须点头,“晏小施主看来是做过功课的!历来后阁岂是轻易能选得进的,便说几位小施主这侍选身份,亦是县选、府选、州选这一层层的选拔上来。各州名额有限,蜀州皖州闽州这三个大州不过一百有余,辽州晋州宁州云州名额不足百数,瀛州琼州地处海外更只有十数而已,能得侍选名位的,已是祖宗庇佑,要能过了京选的三选一试选入后阁,那得福泽深厚得祖坟冒青烟才行。其实能入京的,哪一个不是万里挑一的上上人品,怎奈后阁位份统共只得三十六名,选得上选不上,因缘际会,全看各人造化罢了。”
“那凌铮呢,当年被选上也是造化之功么?”
银童儿话音未落,已是被清虚子抬手赏了一记毛栗子,“胡闹,凌铮名讳也是尔辈能直呼的么!没半点规矩!”
凭什么你说得偏我说不得,何况我朝并不避讳,皇帝的名字还能随便叫呢!银童儿好不委屈,只是敢怒不敢言,只能认错伏低,老实听着。
傅川就坐在银童儿身旁,见他为凌铮挨训心有不忍,便将自己手中的油茶递给他喝,又拍拍他手以示安抚。二个小孩儿相视一笑,便继续听清虚子滔滔不绝的讲故事。
“却说京选有三选一试,分别是文选、武选、庙试,最后才是殿选。凌铮只是辽州侍选时便已在九州小有名气,待得文选武选二场下来场场名列前茅,更是名声大噪。当时京城民间的十一间赌坊无一例外将凌铮列在候选第一名,所有人都认为只待庙试一过,殿选时他会当之无愧地在首位被太宗选入天章阁。然而世事难料,庙试结果一出来,文武双全人品相貌样样出众的凌铮竟只得了中下!没人肯相信这个结果,但也没人敢置疑庙试的结果。只是这么差的庙签,莫说是天章、宝相、澹月、纯阳这等上四阁,只怕凌铮最终连入不入得了阁都成问题。这就是天意弄人啊……呀呜依个喂……”
清虚子讲到此处,不由得感慨天道无常,依呀叹息不止。
银童儿平日里没少听这呀呜依个喂,一时头都大了,很不耐烦的瞟了师父一眼,果然这老不正经还是不正经,书还没说完这是又要唱大戏了吗?!
众人虽都知晓凌铮最终还是被太宗帝选入后阁,但故事讲到这里生生被断,一颗心都不由得悬得老高,只有宗侍选,依旧脱离群众,只自顾自地在火堆旁把玩着一柄小匕首,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宗家小公子不甚上心,他的伴当们可是留心的很,便追着问道:“道长,这文选武选都不难明白,可这庙试……试的是啥?每位侍选进去抽支签?凭签断命?”
清虚子大大地摇头,道:“庙试虽说只是皇族仪式,却也不是那么简单,各位侍选在庙内神像前完成叩拜仪式后,还需验发滴血,却并不是抽什么签。不过,历来庙试在皇宫内的宗庙内进行,贫道方外人,不得亲眼见证庙试过程,一切也都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庙试一事正讲到紧要关头,却听“哐堂”一声响,正殿的后门被粗鲁的踢了开来,一蜂窝涌进来五、六个壮汉,个个背着弓箭挎着腰刀。领头的少年肩头斜系着一件大红的斗蓬,如一道红色旋风,神采飞扬的踏了进来。
第3章 第一章 ·三
“叶琛!你又翻墙进来!”清虚子一下子沉了脸,这个顽皮的小家伙,就住在玉屏山下,家中有钱又有闲,每每带着家丁上山打猎后,总要到女娲娘娘观来胡闹一阵,实在拿他没办法。
“后山顺路嘛!”叶琛嘻嘻一笑,朝着吹胡子瞪眼睛的老道儿扮了个鬼脸,左右瞧瞧除了银童儿都是生面孔,估计是避风雪的过路香客,便自顾自地从女娲娘娘供桌下熟练地翻出一个旧蒲团,大大咧咧的围着火堆盘膝坐了下来,又拿清虚子的油茶喝,就跟坐在自家厅堂似的,毫无违和感。
坐在角落的宗姓少年不引人注意的做了个手势,慢慢的把已半出鞘的匕首重又合上。原不知道这闯进来的少年与清虚子是认识的,瞧着这伙人的阵仗,还只当是山里的强盗趁夜来打劫呢。
晏南山与傅川倒是泰然处之,本来身无长物,又见这少年长得实在讨人喜欢,并没什么可惧的。
清虚子为大家引见了,原来这叶琛小小年纪,看样子又吊儿郎当的,却倒也是蜀州一百二十八位侍选之一。
晏南山与傅川一时都忍不住对视而笑,说来也实在是太巧了,小小一个女娲娘娘观,竟一夜聚了四位侍选,且又各来自不同的州府,
“叶琛你瞧瞧人家,一般儿都是侍选,人家那通身的气质,举止合度,再瞧瞧你!”清虚子瞧着叶琛,被雪打湿的衣裳邋遢不堪,被大风吹乱的头发系得松松散散,簪子也歪着,喝油茶的时候还和银童儿说笑得肆无忌惮,也不怕芝麻浆糊喷人一脸。
“我怎么了?!”叶琛是人来熟,这会儿正逗着傅川说山中趣事聊得高兴,百忙中回了一句。
“要不是我与你父亲认识了十几年,几乎要疑心你这个侍选是他花钱买来的!”老道儿怒其不争。
“牛鼻子少胡说,你有钱,你买一个我瞧瞧?!分明是小爷我公明正道选出来的!”叶琛个性虽嚣张,但侍选身份倒也是他下了许多功夫才得选出来。
再者,一来国家制度森严,二来各州也都指望着本州选出的侍选能入阁入朝,既是为着争夺前朝后阁的权力,更为着本州的脸面要紧。因此,谁肯徇私舞弊让次等的侍选赴京丢人现眼?是以县选、府选、州选一层层俱是精中选精,优中择优。
“孽障!若是珍惜,早该收拾行李上京了,远路来的侍选都已到了黎丘,你倒还只是带着家丁在玉屏山闲逛游玩。”清虚子素来将叶琛视若子侄,是以说话语气便与平时不同,更显威严。
“我家大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舍得放我走!说是下月初八便是腊八节了,等过了节再安排我上京呢。”说罢,叶琛又转过头来,对着傅、晏二人笑道:“我瞧二位哥哥都是孤身上路,何不随我下山去我家里小住几日,待腊八节喝了腊八粥再一起去京城岂不是妥当,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胡闹!除夕一过便是京选,你娘还要让你在家喝腊八粥?真是妇人误事!罢罢罢,你莫再耽误别人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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