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雩这下真吃惊了。玄青这般说法,莫非老五已经被父皇抓了回来?但不知他招了多少……转念一想,父皇若当真把老五发配去狮虎山,叫玄青看着,如此一来,既是监管圈禁,也是隔离保护。那么,他招了多少,其实并不要紧。
见再问不出什么,与玄青别过,迈进寝宫,求见皇帝。
父子俩忍功俱是一流,至今也没撕破过脸。太子不厌絮烦,问候父亲身体病情,又汇报朝会各项内容,皇帝静静听着,偶尔有气无力追问几句,均属正常公务范畴。
太子汇报完毕,话题转到玄青上人祈福法事上,表一番肉麻孝心,终于提起容王。
皇帝叹口气:“老五天生如此,朕活到这个岁数,也知道有些事强求不来。按说皇室子弟玄门修道,这一辈有一个明华足矣。只是老五既无俗世缘分,朕也不愿断了他的路。朕已谕知明华,为他寻个精通武道的玄门高人引导,他愿意修炼,便去狮虎山上修炼罢。”
把五皇子弄去当道士,等于彻底剥夺了威胁皇位的资格。再找玄门武道高手看守,也不用担心他半夜闯进皇宫刺杀。太子忽然觉得这主意好极了,哪怕皇帝的本意,是要保住老五性命。况且高手又不是没可能收买,将来做出个真走火入魔,也就是了。
假意敷衍几句,表态支持父皇决定。
皇帝又道:“朕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老六。倘若有一日,朕不在了……”
太子赶忙下跪,再次表白孝心。
皇帝欣慰颔首,语重心长往下讲:“所谓长兄如父,老六年纪尚轻,天真懵懂,不谙世事。你这个做大哥的,须替父皇多看顾些。朕唯一的心愿,希望入土之前,能看到老六成亲。待中秋事了,你便替朕把这事筹备起来罢。”
太子赶忙应承。皇帝把休王亲事交给自己筹备,那么休王妃人选,也就是自己说了算了。
“老六性子跳脱,待在京中难免惹事生非。朕已然应允了他,待成亲之后,任他长居封邑。”
太子明白,这是第二个条件来了。在他心里,野猢狲般冒出来的老六,从来没有被当成对手过。皇帝在感情上对老六的偏倚,意外归意外,用好了却是一步妙棋。等自己登基之后,这么个小玩意,杀或不杀,还不是反掌之间?宪侯那里或许稍微麻烦,不过自己也并非没有筹码。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等他不再是皇帝面前得宠的六皇子,还有几个会巴巴往前凑?皮相长得好的,这天下间可有的是。
想通此节,太子慨然允诺,在休王去留问题上,必不会违逆父皇与六弟本人心意。
皇帝心情看上去好了不少,话也说得愈加顺畅:“你有此爱护兄弟之心,父皇甚感欣慰。这一回老六遇刺,自那刺客身上,搜出来一样东西。有人说是你太子府门客信物,朕是不相信的。故此叫你亲眼瞧瞧,看是否知道是何来路,也好堵了那起小人的嘴。”
说着,皇帝从枕头底下摸出两块小东西,托在掌中,正是刺客身上藏着的鎏金乌木牌。
宋雩完全没想到皇帝会来这一出,一时猜不透背后用意,怔愣片刻,只得顺着皇帝的话说:“儿臣府中门客,以阴刻蟒纹铜符为出入凭证,断然不是此物。此物儿臣未尝见过,并不认识。”
皇帝点头:“有人认出,被俘的两名刺客曾出入姚子彰别院。此事既与你无关,看来定是他背后捣鬼了……”
太子这回彻底愣住。皇帝最大的条件,原来在这里。
三公五侯当中,真正与太子绑在一起的,唯有襄国公继任者,姚府嫡长子姚子彰。撇开嫡亲舅甥关系不提,因二人年岁接近,名义上虽差了一辈,实际相当于兄弟。姚子彰颇具政治投资意识,很早就表示效忠于太子,与其他公侯家族子弟保持敏感距离的态度截然不同。
咸锡朝的传统,君主臣辅,共治天下。君永远只有一个。作为皇子,哪怕是太子,唯有成为皇帝那一天,才有资格做主。如今仅历三代,开国先贤定下的治国精神尚未泯灭,贵族世家的品质也还没有开始堕落。或者换一个说法,以太子和姚子彰为标志,恰是堕落的起点。而现任皇帝及部分核心集团成员,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个趋势,欲图加以修正。正是在这个大前提下,皇帝于心中反复考量,更换继承人的可能性。
太子看似还在发愣,实则心底已经转了无数个圈。
皇帝的意思相当直接:给你皇位,只不过,坐上去之前,先砍掉你一只手。
皇帝一口咬定姚子彰背后捣鬼,非要为他开脱,便是引火上身。原定计划中,万一失手,现成的替罪羊是老五。然而皇帝顺着太子自己给出的荒唐借口,先就把老五摘出去了。
宋雩很久没有额头湿冷的感觉了,这时明显感到发际冒出了薄汗。
“舅舅……怎会做这种事?总得……证据确凿……”
皇帝摩挲着两块乌溜溜的木牌:“这个自然。朕已着奕侯并大理寺及刑部共同审查,定不会冤枉了好人。太子眼下重任在身,这些个琐事,就不要管了。”
、第一三二章:闺门不意生疾病,纨绔能期作栋梁
姚子彰顶着小公爷身份,行事比太子本人方便得多。宋雩许多见不得光的活动,背后皆有他参与。相应地,也难免留下把柄,经不起细查。不论过去还是将来,须借重这个舅舅之处甚多。宋雩不觉万分踌躇,既舍不得壮士断腕,又不愿意功亏一篑。
嘴里敷衍道:“不管怎样,儿臣信得过舅舅为人。堂堂襄国公世子,断然不会为此大逆不道之事。若无真凭实据,冤枉了好人……外祖那里,不知该怎样伤心……”
话里话外,无非提醒皇帝,别忘了姚子彰身份,更别忘了其父襄国公的地位。
皇帝淡淡看他一眼,道:“到底是不是好人,不仔细查一查,怎生知晓?若是襄国公教子无方,朕不问他的罪,已是格外开恩,哪来的脸伤心?再说了,世子又如何?他姚家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就连嫡子,亦不止一个。姚子彰做不好,换个懂事的兄弟来做,便是了。”
宋雩听罢这番话,呆了呆,才反应过来,父皇只怕是已然拿到真凭实据,与外祖姚穑谈妥了条件。怨不得今日早朝襄国公称病,根本没出现。
襄国公嫡子,除去长子姚子彰,便是四子姚子贡。对这个纨绔小舅舅,太子一贯没怎么放在心上过。这时候才想起来,姚子贡也曾正儿八经进士及第,科考入朝,完全具备继承爵位的资格。或者,对于外祖父来说,只要襄国公的位子还在姚家人手里,继任者是老大还是老四,并无本质不同。奈何于他太子而言,却是天壤之别。
宋雩努力在脑中勾勒姚四舅的形象,一时竟模糊得很。他简直不敢相信,皇帝会昏了头,要让姚子贡顶替姚子彰,继承襄国公爵位。
立刻跪倒在地,叩首进言,殷殷恳切:“父皇!襄国公向来担中书令一职,秉政执行,举足轻重。若所任非人,恐怕……误国戕民,遗祸无穷啊!”
皇帝看着儿子,忽然轻笑一声:“所任非人?误国戕民,遗祸无穷?一般皆是姚家子弟,莫非只他姚子彰是栋梁,姚子贡便被你外祖教成了祸害?雩儿,亲疏贤愚,不可混淆。如此浅显的道理,朕以为,你早该明白。”
皇帝这意思,此事已毫无转圜余地。
太子抬起头。
父子沉默对望。
皇帝这几年病情反复,即使中间几度好转,也不过是精神振作,精力恢复,身体始终消瘦。这时一眼看去,病骨支离,老态龙钟,尽是颓败衰微之相。太子甚至有种感觉,只消上前几步,伸手扼住那层层褶皱的脖颈,稍微施力,就能结束对方衰弱的生命,扫清面前一切障碍。
这念头如此诱人,仿佛带着无比强大的吸引力,令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十指颤抖着离开地面。
皇帝忽然伸手,揭开药碗盖看看,又合上,轻声唤道:“青云。”
“臣在。”
“药凉了,换热的来。”
青云悄无声息上前,端起药碗,又悄无声息下去了。
太子悚然惊醒,后背满是冷汗。
对上皇帝的眼睛,只见那目光沉寂无波,却又深不见底,恍若早已洞察到自己内心深处最隐晦的想法。
皇帝不再多看儿子,开始闭目养神:“离十三没两天了,忙去罢,都等着你呢。”
太子为了彰显兹事体大,连日朝会后皆召集有关人等商讨接待使团细节,皇帝是知道的。
宋雩急匆匆自寝宫出来,去了议事的明思殿。几个大臣都发现,平素干劲十足的太子,今日竟然心不在焉起来。
傍晚,宋微拿着筷子,把晒得干透的蚯蚓一条条往陶罐里装。蓝靛匆匆掩面而过,奔去药房熬药。六皇子叉着腰哈哈大笑,李易在旁边摇头叹气。
已经过了喂鸟的钟点,麻雀们吃得肚皮滚圆,在廊前蹦达,依依不舍,两只小鸽子却还没有来。独孤大公子的生活极有规律,这几天鸽子们都来得非常准时。宋微抬头看看天,暗忖:莫非独孤莅行事不密,被大小姐抓包了?
蚯蚓都收拾好了,李易将罐子接过去捧在手中。
初四夜里闹得那样凶,隔了不过两日,六殿下便浑似无事人一般,该吃吃,该睡睡,该玩玩。李易早有经验教训,深知表面现象不可信,不敢有丝毫懈怠。毕竟,就是一个瓦罐砸碎了,也是能杀人的。
空中忽然出现两个小灰点,宋微敏锐地发现了鸽子身影,站起来捏好饭团等着。因天色已晚,开始不甚清晰。过得一会儿,两只小灰团渐渐变大,终于扑棱着落在手心里。趁着鸽子投入啄食的当儿,宋微将脚环里的小纸卷摸了出来。
总觉得鸽子迟到另有因由,心底隐隐有些莫名的不安。扭头冲李易道:“我渴了。”
李易应一声,抱着罐子进屋给他端茶水。低头喂鸽子的六殿下,浑身散发着温暖柔和气息。李管家相信,就这片刻工夫,应该不至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李易前脚进屋,宋微后脚就蹲在廊柱下展开了独孤莅的信。
光线不好,字迹辨认得颇为费劲。好在这一回的字也比较大,巴掌大的白棉纸上不过两行,凑近了勉强能看清楚。
“小隐哥哥,姐姐生病了,流好多血。你快来救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