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铣动了动嘴唇,还没来得及发声,已然被皇帝抢了先。
“小隐,你听好。朕乃当今天子,你是朕的亲生儿子,朕欲接你进宫。”
宋微转头望着他,嘴张成一个圆圈:“宋老爷,你说啥?”
皇帝声音愈发柔和,满面慈爱:“小隐,我是你的父亲,你该称我一声父皇。”
宋微在脸上抹了一把。先前迷糊时偷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于脑内还原:“朕要带六皇子宋微入宫!”
他终于理解了除去自己名字之外,其余部分的意思,彻底呆住。整个人瞬间从现场抽离,只有噩耗般的回音在四周重重响起:
“朕、朕、朕……
“要、要、要……
“带、带、带……
“六、六、六……
“皇、皇、皇……
“子、子、子……
“入宫、入宫、入宫、入宫、入宫……”
——个挨千刀的贼老天!!!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有个声音焦急地呼唤自己:“小隐!小隐!”宋微缓缓魂归原位。片刻前清亮又犀利的眸子一片空洞迷茫,对着面前呼唤自己的人,仿似什么也没看见。
独孤铣捧着他的脸,一下一下抚摸:“小隐,说话,小隐……”
宋微眨眨眼睛,忽然握住独孤铣的手,顺势在自个儿脸上“啪”地扇了一巴掌。
独孤铣被他吓一跳,猛地抽回手:“小隐!这是干什么?”
宋微站稳了,指指对面的老头:“他真的是皇帝?”
“是。”
又指指自己鼻子:“我真的是皇子?”
皇帝先前也被他的反应吓到了,这时却以为是惊喜过度,以致举止失常,立刻截了宪侯的话,慈祥地笑道:“是。你乃是朕的幺儿,六皇子。”
宋微望着他:“你若是我爹,那我娘在哪里?”
皇帝没想他第一件事问这个,神色一暗:“你娘……生完你就去世了。”
宋微眼珠一错不错,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咧嘴:“哈!开什么玩笑!我生在西都蕃坊,我爹是跑货的游商,我还没出世就已经死了。我娘活得好好的,如今在波斯酒肆做着老板娘。你纵然是皇帝,也没有乱认儿子的理。我好歹活了二十多岁,更不至于连亲爹亲娘都搞错。一无凭,二无据,平地起雷,空穴来风,谁知道有什么鬼!”
皇帝听见那句“没出世就已经死了”,脸色便十分不好看。往后听更是不悦,满腹慈爱被气得化为乌有,认定这个儿子在民间长大,果然野性难驯,须加倍教导。
冷声道:“皇子归宗认祖,岂当儿戏?宪侯奉旨寻访近一年,朕亲自当面相认,自是有凭有据。你随朕入宫,自然都会知晓。”
独孤铣轻轻拍了拍宋微:“小隐,陛下说的,都是真的,回头我都告诉你。”
宋微猛地拍开他的手,眼中满是慌张无措,喃喃自语:“不可能……我不信……我不相信……”
独孤铣后退一步,咬咬牙,撩起衣摆,正对着他双膝跪倒:“臣、独孤铣、参见六皇子殿下!”
话音落尽,以头触地。
宋微握紧拳头,双眼冒火,心底一片冰凉。
好、很好。独孤铣,宪侯大人,老天爷的账老子算不上,你这笔账倒可以仔细算算。你既不让我好过,休想我让你好过。
双目泛着泪光,声音颤抖,伤心欲绝:“你……你起来,不要这样……你说都是真的,你怎么知道都是真的?你说都告诉我,你要告诉我什么?‘宪侯奉旨寻访近一年’,这也是真的?那你告诉我,这一年,除了……哄我上床,你到底……还干了什么?……”
一句“哄我上床”,仿佛一声天雷轰隆炸响,一道闪电哗啦劈下,屋里皇帝、老侯爷、青云三人,无不外焦里也焦,统统震得呆若木鸡。
“说什么……心里只有我,倾尽所有对我好……说什么全心全意,一生一世……原来……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泪珠滚滚而下,身体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会因过度悲愤而倒地不起。心中堵得连空气也吸不进去,宋微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演戏,还是在发泄。
独孤铣抬起头,眼圈通红。皇帝也好,父亲也好,反正迟早要知道。事已至此,什么也没有挽回眼前人重要。
“小隐,不是假的,你想想,怎么可能是假的?我……”
“啪!”
独孤铣心头喷涌而出的情绪与话语,都被这一巴掌扇得粉碎。
因为使力太过,宋微右手掌鲜红一片,身体愈发抖得厉害。
“不是假的?那又怎样?我现在才明白,你挖了个多大的坑哄我往下跳。是我蠢,把你字字句句都当作真心话,唯独漏了最要紧的那一句。独孤铣,你这样骗我,无非是因为,你心里知道得很,我不会愿意,更不会喜欢……你明知道,我最恨、最恨人逼我做不愿做的事,你偏偏漏掉这一句,提也不提。你什么都算好了,对不对?哼!算得真明白。我真是瞎了眼……这辈子,最倒霉……就是认得了你……”
宋微脸色惨白,左手死死摁住胸口。
独孤铣吓得一骨碌爬起,抱住他,一边抠开手指,一边抚拍后背:“小隐,别气,别气……”
宋微右手下垂,恰碰到他腰间佩剑的剑柄。独孤铣有护驾之责,御前不解兵刀,这削铁如泥的宝剑本是一直挂着的。
凉凉硬硬的触感让宋微打了个冷颤,意识到手边是什么东西,一个念头蓦地凭空袭来。
他实在是折腾怕了,几乎折腾出条件反射。皇家路,在他心目中,与黄泉路无异。与其今后垂死挣扎,不如就此一了百了。过去不论什么时候,都不曾主动终结人生,也没准……拿出勇气主动终结一次,噩梦般的死循环也会随之结束呢?
这念头忽然就像嘴馋时搁在面前的美酒般充满了诱惑。
宋微不假思索,握紧剑柄,使出全身力气将它抽出来。
独孤铣即使正处混乱之中,也马上察觉了他的异动。第一反应,是宋微要捅自己。从感情上说,如果让宋微捅一下就什么都可以解决,独孤铣巴不得自己把剑递过去。然而多年来深入骨髓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令他保留了足够的理智,抬手便往宋微手腕截去。只是宋微拔剑的动作比他的预料更快更猛,硬要制止,势必令其受伤。电光石火间,独孤铣撤手,往后疾退。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宋微这一剑,根本不是要刺向他。
宋微拔剑的姿势赶得巧,反握剑柄,自下而上,剑尖顺势就对着自己。
这一瞬他什么也没想,只求解脱。
“当!”剑尖竟然无比凑巧地卡在了脖子上挂着的象牙佩韘中。象牙韧性好,硬度却还不如软玉,宋微这一剑又是竭尽全力,佩韘应声裂做两瓣。不过因为这一下阻挡,剑尖也歪了方向,擦着心脏位置斜入肉里,鲜血立刻透出了衣裳。
“小隐!”独孤铣目眦尽裂,冲上去接住他,掰开了握剑的手。
“皇上!”青云一声尖叫。
皇帝受不了这般刺激,直接昏倒了。
、第〇七三章:知错认罚皆不悔,屈膝低首俱当行
景平二十年正月。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正当新春佳节,无处不是一片喜庆祥和。
可惜皇宫里却不大安稳,出了件叫人揪心的大事:皇帝龙体染恙,不幸病倒了。究其缘由,却又叫人啼笑皆非。
原来正月初三这日,皇帝微服前往宪侯府,找老兄弟老侯爷喝酒叙话,一时不察,把那并州新造的六曲香多灌了几杯。这酒度数高,后劲足,俩老头年纪大了,难免好兴,身体又早不似年轻力壮时候,结果双双醉倒,引发若干老年病症,接连几天下不了床。
这要放在过去,从宪侯到皇帝身边内侍,乃至贡酒的并州地方官,都得吃一顿深刻教训。不过正宫皇后去世好几年了,原本最有希望晋位的施贵妃因罪丧命,居然没有哪个够资格跳出来追究底下人失职之罪。至于皇帝自己,更是什么也没说,只把一个御医派往宪侯府中,专替老侯爷诊治。
独孤琛的神经不比皇帝坚韧,过了一夜,脑子里还嗡嗡嘈杂,如同捅了蜂窝。挣扎着起身,见儿子跟自家府门边的石狮子般杵在六皇子床前,纹丝不动,想操起鞋子抽过去,都觉得没力气。
这一通宵乱的,简直不堪回想。
当然这纯属老侯爷的心理印象,实际上动静并不大。除去在场的几个人,外围丝毫不曾泄漏。
皇帝只是一口气憋住没喘上来,不多久便被救醒,听御医说宋微伤势虽然凶险,若小心看护,当能挽回,要醒来却不在这一朝一夕,发了半天呆,指示几句,躺在马车里,回宫去了。因为不能挪动,六皇子于是占了老侯爷的床。又因为没法声张,老侯爷临时睡在隔壁贴身仆从守夜的耳房里。至于宪侯大人,则在六皇子床前杵了一整夜,压根没挪过窝。
独孤琛一辈子经历多少大风大浪,不成想临到老了会亲眼见证儿子跟皇子勾搭成奸。皇帝半夜走的时候,他还两腿发软眼冒金星,圣谕说了些啥都没听清楚。这会儿略有精神,便惦记着先进宫看看。
御医李易也在卧房里守着,见他出来,立即行礼。独孤琛知道此人大不简单,未来更可能是六皇子的嫡系心腹。皇帝即使不喜欢他,也必然会信任他看重他。尽管精神不济,依然十分客气地回礼。想到嫡系心腹,眼睛不由自主从自己那木头儿子身上扫过——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孽障!
“敢问老侯爷这是往何去?”李易发问。
“进宫瞧瞧陛下去,别叫不懂事的小辈气伤了身。”
李易看他一眼:“禀老侯爷,昨夜陛下临走,嘱我好生服侍老侯爷。”说着,瞄一眼床上躺着的六皇子,“道是老侯爷贵体抱恙一日,下官便在侯府叨扰一日,直至康复为止。”
独孤琛明白了,当务之急,是要替六皇子做好幌子,确保他的安全。
长叹一声:“有劳李大人。”
李易拱拱手:“同为圣上分忧,敢不鞠躬尽瘁。”
独孤琛又问:“李大人医术高明,依大人看,殿下的伤势……”
李易沉吟:“有些凶险,然生机尚存。”
独孤铣的佩剑不说神兵利器,也属上品中的上品,又曾在战场上收割无数性命,很有些凶煞气象。拿来切肉,简直跟切豆腐似的容易。宋微那一剑虽然没有刺中心脏,深度却不浅。幸亏独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