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水印只得依从,打开包裹说:“施主索价几何?”
“底价一千……三百卢布。”由于多少有些心虚,伊万并没有漫天要价。水印双手捧定,凝神审视,看不到数行,脸上已掠过一丝异样的表情,接下来合上文书,原物奉还,淡淡地说:“非常抱歉,这两卷文书小僧不能受理。”
“为什嘛?”伊万愕然。
“因为东西的实际价值和施主的需求相差甚远,小僧实在无能为力。”
“怎么,难道想糊弄人吗,当心我敲碎你的秃头。”伊万色厉内荏地叫嚷。
“佛门不打诳语,小僧绝无虚言。”水印理直气壮,转身招呼木拉提,“老板,劳驾倒一杯茶。”茶水端来,水印将文书平摊在柜台上,向伊万解释说:“西域出土的法典政令,所用墨汁大都经过特殊处理,因而历尽沧桑也难以磨灭。再请看这卷文书,上面的字迹色泽浅淡,一望便知是后人伪造的。”说着以右手食指轻蘸茶水,在文书上缓缓涂抹,其中古怪的文字符号即刻消失。
伊万看得瞠目结舌,额头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旁边的苏珊也感到诧异,忍不住小声议论。“看样子这个和尚很不简单呐。”
“当然,”余伯宠说,“作为一个异教徒,能够在穆斯林的世界出人头地,本身定有许多超凡之处。”
“可是,除非以水相试,这两卷文书看上去并没有其他破绽,不知道如此逼真的赝品是怎么做出来的。”
为避免伊万再受刺激,余伯宠用英语回答:“先用柞树汁作颜料,把纸染成黄色,再以古代文书为蓝本进行仿造,或是胡乱刻写一些不可辨识的文字符号,放入火墙烟道里熏三天,最后用细沙洗上一遍就足可乱真了。随着西域探险方兴未艾,各种造假术已成为不少人致富的快捷方式。伊万不算贪心,连一倍的利润也不敢奢求,可惜他不明白,类似帕夏出售的货色只需半个卢布就可以收购两车。”
“俄国佬罪有应得,”苏珊鄙薄地笑道,“想必他此时再没有寻欢作乐的雅兴了。”
苏珊的判断不错,伊万最初的亢奋早已化作一团无名孽火,以至于烧得两只眼睛血红通亮,直勾勾盯着文书发呆,喘息了片刻,终于发出一声懊恼至极的吼叫。“气死我了……”同时伸出双手,将两卷高价购买的废纸撕得粉碎,拼命掷向一边。
说来也巧,有一个西服革履的客人正好路经柜台旁,纷纷扬扬的纸屑落了满头满脸,不禁横眉质问:“干什嘛?”
“干什嘛?我要杀人———”伊万疯狂咆哮,挥拳便打,似乎已丧失了理智。
那客人看起来身材矮小,却也毫不示弱,腾挪闪避,凌空摆腿,脚尖正中伊万的左肋。伊万痛呼一声,笨重的身躯险些跌倒。那客人的动作强劲迅猛,使用的腿法近似日本空手道里的“侧踹”。余伯宠看在眼里,忽然有所悚惕,但无暇细想,伊万已再次扑上前去。那客人并不慌张,蹲下去来了一个扫堂腿,伊万站立不稳,一跤向后摔去,脊背正磕在凳角上,疼得龇牙咧嘴。
这一下无异于火上浇油,伊万嗷嗷怪叫着翻身而起,紧接着拔出腰间的手枪。水印和尚见状冲上前去,用力托住他的肘关节。枪声随即响起,一颗子弹射向天花板。
伊万意欲挣脱,水印却死死地攥住他的手腕,余伯宠和木拉提也帮忙制止,不给他从容瞄准的机会。争抢扭动之间,伊万又开了两枪,所幸没有伤及无辜,只是将墙上的一盏油灯打灭了。
巴扎上早已沸反盈天,惊叫声此起彼伏,有人呆若木鸡,有人抱头鼠窜,也有人慌忙不迭收拾货品,而方才和伊万相互厮打的客人趁势逃离了是非之地。就在周围乱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高喊:“少将军到——”
“地下巴扎”既是将军府的一大利薮,裴家父子自然希望买卖兴旺,秩序井然,孰料开市不久就有麻烦,伊万提出的要求也颇让裴绍武头疼。“封堵各个出口,搜查前后院子和每一间客房,即使把旅店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那一对狗男女。”
(七)(7)
搜寻范围并不算大,裴绍武感到为难的是,巴扎里不乏身份特殊的人物。例如迪化府高{文}官显宦的亲戚,地位尊贵的{人}宗教领袖,余威犹存的{书}没落王公,还有受到大{屋}英领事馆庇护的考古队以及像余伯宠这样的前辈故友。倘若草率行事,冲撞了哪一个都不合适。但转念忖度,专横跋扈的伊万更加得罪不起,于是只得下令搜捕,同时委婉声明:“为保证大家的利益不受损失,官府绝不容许巴扎上出现蒙蔽欺诈行为,所以请诸位配合我们的稽查行动,主动打开房门。另外,不相干的人可以继续交易,但是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发生误会。”
安抚完毕,调配人马,先从院子和一楼的普通客房开始,伊万不肯枯坐守候,气势汹汹地带领一列士兵冲在最前面。裴绍武走至余伯宠身旁,小声笑道:“余大叔,我相信考古队的清白,但难保窃贼不会自行潜入房间,所以烦劳您老亲自回去查验一番,也好让我对上校有个交代。”
这样的要求已经给足面子,余伯宠也不便推辞,径直上楼逐房查看。探险队员大多滞留于地下室,各屋空空荡荡,并无异常状况。来到布莱恩房外,隐约听到室内有人说话,敲了两下门,里面却又阒然无闻。过了一会儿,传出布莱恩低沉的声音。“谁?”
“是我,博士,请开门。”
房门轻轻开启,布莱恩露出脑袋,警觉的眼光向两旁扫视一遍,说:“快请进,我正好有事找你商量。”
余伯宠迈步入内,放眼皆是杂乱不堪的文物,竹简、陶皿、铸钱、丝织品等,大多残旧破损,最引人注目的是摊放于桌角的两本文书,上面的字迹离奇古怪,从式样上看似帕夏当初展示给伊万的婆罗谜文法典。
余伯宠犹自迟疑,布莱恩问:“待会儿裴绍武是不是要上楼搜索?”
“也许不会,他已经托我代为检查。”
“太好了,这样就可以避免出现尴尬场面了。”布莱恩如释重负,走到床边轻声呼唤。“出来吧,没人会伤害你的。”
话音刚落,帕夏从床底闪身而起,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又见面了余老爷,看来你我缘分不浅。”
“博士,这是怎么回事……”余伯宠越发纳闷。
“帕夏小姐情急来投,我不可能见死不救吧?”
济危扶困无可厚非,这一点余伯宠没有异议,只是担心因此引起裴绍武的猜疑,或许将导致意想不到的后果,毕竟考察队目前还有求于将军府。
“我理解你心里的苦衷,”布莱恩目光如炬,“事实上我也有同样的困惑,但反复考虑,又相信你一定可以见机行事,巧妙化解,总不会再把她交到那个疯子手里吧。”
若将帕夏交给伊万,形同于羊落虎口,余伯宠断然下不了狠心。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良知道义也不容许他再作犹豫。“帕夏先藏着别动,我去和他们周旋。”
帕夏连声致谢,笑颜如花。布莱恩说:“好心会有好报的,你的慷慨帮助不仅保护了一个柔弱女子,也给整个考察队做出了贡献。帕夏答应过,倘若脱险,情愿将两本婆罗谜法典免费相赠。”
“博士,你可要验证清楚,”余伯宠看着桌上的文书说,“免得成为第二个冤大头。”
“放心吧,余老爷,这两卷文书如假包换。”帕夏笑道,“我怎么会拿着一堆废纸搪塞救命恩人呢。”
“哦,你肯把如此珍贵的东西白白送人,岂不是亏了血本?”
“你大概不会算账吧,”帕夏神采飞扬,“这两卷东西我已经从笨蛋上校那里赚足了利润,此刻又能够借以保全性命,真正一举两得,又怎么会亏本呢。”
余伯宠笑了,说:“你那个‘哥哥’呢,大概已经逃之夭夭了。我还从未见过相貌如此迥异的兄妹,也许造物主对你格外垂青吧。”
帕夏也笑了,说:“什么事也瞒不过你的眼睛,亚孜确实不是我哥哥,而是和我合作了近十年的伙伴。他躲在一处非常安全的地方,估计任何人也难以找到……”话未说完,楼下传来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号,帕夏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惨叫声正是由亚孜发出的。从地下室出来,他本打算先行撤离,却发现旅馆周围设有哨卡,后来和逃出客房的帕夏商议,两人分开隐匿更利于缩小目标。接下来帕夏前往布莱恩房中,亚孜则潜入楼道尽端的一座神龛内。神龛距地面一丈有余,附近灯火昏暗,除了五时朝拜,平日不见人影,是一处极佳的藏身之所。况且雅布民风素来敬畏神明,寻常人也不敢擅动亵渎。但亚孜忘记了一点,这次碰见的是“疯狂伊万”。
伊万找到亚孜,并未搜出文书与卢布,便拽着他的衣领拖至厅堂,一路拳打脚踢,高声喝骂,威逼其供出帕夏的下落。亚孜鼻青脸肿,嘴角渗血,却始终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混蛋,再不说话,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伊万恫吓着。
“割了我的舌头,你更别想拿到钱和文书……”亚孜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语气却依然强硬。
“不要自作聪明,就算你这杂种不开口,帕夏那小骚货还跑得了么。既然不识时务,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伊万恶声恶气地说,目光左右巡睃,看见了身旁的一只炭盆。
时至初冬,夜间寒冷,旅店各处已配置了取暖设施。炭盆里斜插着一根拇指粗细的拨火棍,末端烧得通红炽热。伊万狞笑着抓在手里,两边的士兵尽皆变色,裴绍武也失声喊道:“上校,不可胡来……”
(七)(8)
兽性大发的伊万根本不听劝告,猛然将赤红的铁条捅入亚孜的胸膛。厅堂里回荡起毛骨悚然的惨叫,随即弥漫着一股皮肉焦烂的刺鼻气味。亚孜在地上翻滚哀号,浑身抽搐不止,声音越发微弱,眼看活不成了。
周围的士兵和闻声赶来的旅客无不惊心悼胆,有人掩面垂首,不敢直视。伊万却全无顾忌,猖狂大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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