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裴老六八成会留我吃饭,或许耽误了晚间的行动。”
“没关系,”苏珊满不在乎地说,“既然我们已做好了周密部署,就不会因为缺少一个人而影响全局。”
直白坦率的表示使余伯宠略觉尴尬,也更加忧虑,说:“‘樱花社’行踪诡秘,凶残狡诈,万一我赶不回来,还请德纳姆小姐多加小心。”
“谨慎持重是一种美德,但若过了头就变得保守畏缩了。”苏珊傲睨自若地说,“难道余先生忘记了我的枪法吗,区区几个日本人不值得大惊小怪。”
余伯宠无奈地苦笑,早已领教过她逞强争胜的性情,轻易不会听从劝导,好在有素来沉稳的布莱恩辅助,估计也出不了太大的闪失。于是辞别两人,乘着由差役雇来的马车离开旅店。
进入将军府,余伯宠一路揣摩着对裴敬轩的称谓方式,从前只管“老六”、“蝎子”的乱叫,如今平步青云,直呼其名多有不敬,因此等见了面,很自然地改了口。“裴将军。”
“哈哈,不要取笑我了,还是叫六哥吧。”裴敬轩起身让座,样子十分亲热。
话虽如此,余伯宠却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极大的满足,在家会客而不脱戎装的习惯更加体现出对于处尊居显的迷恋。只可惜相貌粗陋,身材枯瘦,穿上一套崭新的俄式黄呢军服,颇有几分沐猴而冠的味道。
“余老弟,你来了有多少日子了?”
“半个多月吧,”余伯宠说,“和你家老大见过几次,真正是年轻有为,青胜于蓝。”
裴敬轩的神色越发愉悦,难以掩饰舐犊之情,笑着说:“嗨,到底是少不更事,听说他还想拉你入伙,却不知你已经结交了大人物,又怎么会把这座偏远小城放在眼里。”
余伯宠心思微动,说:“想必六哥看过伦先生的信了。”
“是呀,”裴敬轩说,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片递了过来。“我在迪化府还接到伦先生的一封电报,托我当面转交给你。”
余伯宠展开观阅,电报是从武昌发来的,上面寥寥数字。“诸事平安,近日赴疆相晤。”
由于变故频生,余伯宠一直担忧伦庭玉的境况,如今看来,伦庭玉并没有遭遇意外,伤势恢复得也不错。但转念忖度,中方人员抵达雅布之前,筹备工作却毫无进展,自己似乎有负众望。愧疚之余,盘算着如何说服裴敬轩,尽早赶回旅店对付日本人。
裴敬轩却体会不出这一层焦虑,不等言归正传,忽然伸了个懒腰,然后连打哈欠,神容萎靡不振。余伯宠暗自叫苦,知道他的烟瘾发作了。
余伯宠虽不耐烦,却不敢稍有流露,静候着裴敬轩过足了瘾头才悠然开口。“六哥,这次去迪化公干还算顺当吧。”
“唉,别提了,”裴敬轩怨气冲天,“督军府的一帮王八蛋故意刁难,害得老子白跑一趟。”
“人人都羡慕高爵厚禄,看来当官的滋味并不好过啊。”
“话也不能这么讲,做官的乐趣是随着地位的提升逐步显现的。督军府那些混账狗眼看人低,只因我出身绿林才会区别对待。说什么雅布城南匪患是老子纵容的结果,呸,简直是一派胡言。”
这句话似乎离正题不远,余伯宠相机发问,“雅布城南究竟是一股什么势力,竟让六哥如此烦心?”
“还不是那个杂种……”裴敬轩叹道,突然一拍脑门。“嘿,我怎么忘了,就是你的好朋友嘛。”
听到“杂种”两字,余伯宠已有不祥的预感,迟疑着问:“莫非是哈尔克?”
“除了他还有谁?”
(八)(3)
“可是……”余伯宠难以置信,“大家本是同道中人,何故反目成仇呢?”
“说来话长,”裴敬轩摆出一副无辜的神态,“当初清政府即将垮台的时候,新疆四分五裂,局势动荡,正是英雄出头的天赐良机。我好意邀请哈尔克共同举事,开基立业,他却全然不领会这一番苦心。不识时务倒也罢了,反而联合拉西木处处和我作对,你也清楚他们两家的实力,与我为敌无异于自寻死路。”
以前的天山四寇中,除去特立独行的余伯宠,其余三人各自拥有数目不等的部属,相形之下,确实以“蝎子”裴老六的力量最为雄厚。但论起私人交往,余伯宠与“老狼”拉西木、“野骆驼”哈尔克的关系更加亲近,尤其和后者是自幼相熟的挚友。于是不免替两人担忧,说:“眼下他们在哪里落脚?”
“经过几年混战,他们吃足了苦头。”裴敬轩趾高气扬地说,“拉西木已经在一次围剿中丧命,哈尔克侥幸逃脱,却也溃不成军,如今带领残部龟缩在雅布城南的老风口。”
“那地方不是邻近沙漠吗?”余伯宠愀然动容。
“不错,干旱缺水,地形险恶,估计哈尔克也支撑不了几天了。”裴敬轩阴恻恻地笑道,“我的人马已形成合围之势,不日即可大获全胜,你想要的通行证很快就能拿到手了。”
余伯宠双眉不展,对于通行证的渴望已不再迫切,内心只顾惦念好友的安危。“难道六哥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吗?”
“说句老实话,谁都不愿看到尸横遍野的场面,只是哈尔克冥顽不灵,加上督军府的严令,叫我也没有办法呀。”裴敬轩像是极其无奈。
“六哥,在你发兵之前,能不能容我先找到哈尔克,详陈利害,婉转规劝,以致双方化干戈为玉帛,也可遂你避免伤亡流血的意愿。”余伯宠近乎乞求地说。
“小余,我也明白,”裴敬轩淡淡地说,“城南设禁只能阻止车马辎重通行,对于你这样的人是起不到多大作用的。不过,因为拉西木的死哈尔克对我早已恨之入骨,恐怕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化解的。既然事不关己,我劝你还是不要插手,免得惹火烧身就不好看了。”
话里不乏威胁意味,余伯宠却仍不肯轻易放弃,默默思谋着如何继续争取,只见一名听差掀门帘入内,躬身禀告:“将军,有客来拜。”
“什么人哪,没看到我正和余老爷聊天吗?”裴敬轩拉起了官腔。
“是一位外地口音的杨先生,看样子来头不小……”听差轻声说,双手呈上两份纸柬,一张是名帖,另一张大概是礼单。
裴敬轩定睛端详,眼角掠过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转身说:“小余,你稍待片刻,我出去敷衍一下。”
“六哥请。”余伯宠说,未偿所愿,自然不打算先行离去。
裴敬轩走出不久,客人也到了,通报姓名,寒暄致意,交谈的内容很清晰地传至耳房。有一个声音余伯宠听来甚觉耳熟,不禁好奇地隔着镂空的窗叶窥探,谁知一望之下,悚然心惊。
来客正是在长江上乘采砂船而去的“杨大班”,和最初见面时一样,他仍自称是上海“泰隆洋行”的经理人,专程来雅布采办货品。
“杨先生做的什么生意,都需要哪些东西?”裴敬轩问。
“一点小买卖,无非珠宝、玉器及各种古玩。”
口气果然不小,裴敬轩不由得另眼相看,笑着说:“先生来了几天啦,下榻何处?”
“三天,如今住在木拉提旅店。”
“哦,”裴敬轩说,“既然住在那里,就应该知道有一个‘巴扎’开市,其中货色齐备,别开生面。先生不去将本求利,反倒抽空光顾寒舍,究竟有什么贵干?”
“见佛磕头,逢庙烧香,是生意人的本分。”“杨大班”谦恭地笑着,“我们前来雅布进货,哪有不先参拜本地最高长官的道理,因此略备不腼之仪,还请将军不要见笑。”说着侧身召唤,三四名跟班将几只大小不等的礼箱抬进客厅。
“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好意思接收你的馈赠?日后若有什么地方关照不周,就显得裴某人太不仗义了。”裴敬轩拒而不纳,虽然生性贪婪,脑筋却还算清醒,明白“杨大班”来者不善,多半和余伯宠的企图相似,也在打出城的主意。但城南的布防已经就绪,正是展开攻势的紧要关头,而固壁清野,封闭门户又是制胜的关键。所以,即便财物方面有所损失,也不肯做出取消城禁的承诺。
然而,“杨大班”绝口不提通行证的事情,委婉地笑道:“将军多虑了,我们前来府上造访,完全出于一片结交的诚意,岂敢有丝毫非分之想。”
既无附加条件,不妨坦然领取,裴敬轩的心情顿时轻松下来,眼光像是无意似的瞟向地上的箱子。“杨大班”见机命人开箱,将礼品一一呈献。
第一只箱子装的是式样新颖的洋布衣帽,以及供内眷使用的脂粉妆奁,外国香水等,惠而不费,无足为奇。第二只箱子则极对裴敬轩的口味,除了一副精致细亮的烟盘,另有七十两上等烟膏,标签上注明东印度公司出产。
“嘿,这玩意儿可是及时雨,”裴敬轩笑道,“我的‘洋药’就快用完了,正张罗着托人去买。你也知道,雅布地处偏远,来回一趟很不容易。”
(八)(4)
鸦片分为进口和土产两种,即俗称的“洋药”、“土药”。“洋药”产于印度,在烟土中品级最高。裴敬轩是标准的瘾君子,日食两钱,从无间断。但由于交通不便,无法维持长期供应,青黄不接时只能以质地较次的“土药”替代,例如“云土”、“川土”、“西口土”等。如今“杨大班”的进献足可保证一年的享用,他自然欣喜万状,感谢不尽。
谈笑之际,“杨大班”又打开第三只箱子,取出了一副银光闪闪的马鞍,上面镶金嵌玉,异彩夺目。裴敬轩忍不住赞了一句。“好鞍子……”
“听说将军是一位伯乐,”“杨大班”笑道,“但中原地区并无良马,所以我们只打造了一副鞍子,请将军笑纳。”
“杨先生的美意实在难得,”裴敬轩笑容可掬,却又其词若憾地说:“可惜我多年转战奔徙,食宿无常,落下了一身病痛,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了。”
“将军无须伤感,有一匹特别的马,想必您定能驾驭自如,重振雄风。”“杨大班”的脸上浮现一抹诡秘的笑意,伸手在第四只箱子上轻轻一拍。
这只箱子虽然稍显宽大,却也绝对容不下一匹马,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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