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幡然醒悟,穷追猛赶,恐怕你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不会的,绝不会,就算你没有追来,我也要回到雅布找你……哦,这一点布莱恩博士可以作证,我刚才亲口向他表明过心意。”帕夏声嘶力竭,语无伦次,以恳乞的目光投向布莱恩。
布莱恩似乎缺乏主持公道的兴趣,耸耸肩膀淡淡地表示。“我无意卷入两位的感情纠葛,只关心少将军如何处置这批文物。”
“还用问么,”裴绍武决然答道,“当然是原路返回,依照各方协商的意见重新进行分配。”
“有这种必要么,”布莱恩微笑,“既然东西已经运出城,何妨顺水推舟呢。你应该相信,这个人情大英领事馆日后一定会补报的。”
“说得倒轻巧,我在你这里落了人情,却不免开罪了伦先生和俄国人,岂不是得不偿失吗?我们父子要想在雅布安身立命,就不能干出厚此薄彼的事情。好了,这段公案如何了断,还是由你们三方会面后自行商议吧。”
“看样子没有通融的余地了。”布莱恩失望地叹口气,抬头问道,“如果我们抗令不遵,不知少将军会有什么打算?”
“我将不惜采取一切手段……”裴绍武的语气越发强硬,发现对方的目光里有一丝挑衅的意味,不由得心中一动,正色告诫:“博士,你是不是还抱有一线侥幸心理,认为我们寡不敌众,或许难以控制局面。不要忘了,红柳湖以西也驻扎着一支雅布军队,距此不过三十里的路程。”
“是吗?三十里的路程确实不远,不过,你连夜出城,只怕还来不及通知吧。唉,年轻人的办事作风毕竟不够稳健,既想力挽狂澜,又怎么能容许丝毫的疏忽大意呢。至少这样的错误我们是不会犯的……”布莱恩慢条斯理地讲了一通,最后忽然改用英语高声叫嚷:“保罗,你准备好了么?”
“好了!”盖勒应声回答。
帕夏黯然神伤之际,隐约感觉出布莱恩的话里暗藏杀机,随即意识到裴绍武的处境不妙,正想有所警示,耳边已响起了三下急促的枪声。
(二十一)(5)
原来,趁裴绍武和布莱恩交谈的空隙,枪法精湛的盖勒已悄悄选好位置,取出武器,瞄准目标,只等上司发话,便猝不及防地扣动扳机。
两名亲兵背心中枪,醉酒似的从马上跌落。裴绍武的死相更惨,子弹由脑后贯入,左眼射出,眼珠仅靠一根微血管吊住,悠悠晃晃,形状可怖。而整个身体缓缓伏卧在马背上,面孔扭曲,嘴巴张大,似乎有什么话未及说出。
帕夏顿时魂飞魄散,周身的血液也在瞬间凝固,痴痴地盯着情郎的尸身,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竟是事实。伫立许久,才转过头来嘶声质问:“为什么要开枪?为什么要杀死他……”
“道理很简单,”布莱恩答道,“在计划接近成功的关键阶段,绝不允许任何人阻挡我们前进的脚步。”
“可是,”帕夏声音颤抖着,“你们只须制服绍武就可以达到目的,为什么一定要下毒手呢?”
“这不难理解,你的情人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一旦动起手来,恐怕不容易对付。倘若再招来附近的官兵,我们的麻烦就更大了,不如先发制人,翦除后患……”布莱恩似乎没有耐性详细解释,话说一半,就吩咐众人整顿车马,准备启程。
望着布莱恩指挥若定的模样,帕夏觉得脊背上阵阵发冷,仿佛平日学识渊博,睿智而温和的考古专家早已不见,眼前只是一个凶残狡诈的恶魔。本欲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拼命,却又明知徒劳无益,因为紧握手枪的盖勒始终不离布莱恩左右。
布莱恩并没有考虑帕夏的感受,安排就绪后,看到帕夏仍然呆立一边,就开口劝道:“帕夏,队伍要出发了,你也请上车吧。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女人,不该把工作和感情混为一谈,何况心上人已经不在,你更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帕夏置若罔闻,纹丝不动,失神的眼里蕴涵着无尽的悲伤和憎恨。布莱恩又催促了两遍,对方依旧毫无反应,只得无奈地叹道:“既然你这么固执,我们也不能勉强,只有希望你节哀顺便,好自为之了。另外提醒一下,如果有空的话,请记得来喀什领取赏金,对于有功人员,大英领事馆是绝不会亏待的。”
说完即刻上车,一声令下,驼铃脆响,沙尘飞扬,队伍继续向北挺进。
车马渐渐消失,旷野寂静如初,帕夏像是刚刚从莫名惊愕和出离愤怒的双重压迫下挣脱出来,继而切实体会到一种痛彻肺腑的滋味。眼看着裴绍武的面色变得灰白,脑海里浮现着往日的温存与关爱,胸臆间交织着愧悔和哀怨。失声号啕,气噎泪干,任凭刀锋般的寒风吹袭脸庞的同时,一颗心也早已被分割得支离破碎。
就这样肝肠寸断,泣血捶膺,帕夏始终守候在情郎的尸身旁,仿佛天地万物都不存在,自己飘忽不定的思绪正追随逝去的灵魂渐行渐远。不知过了多久,纷乱的马蹄声再次逼近红柳湖畔,一支百余人的队伍迅即包围上来,其中大部分是雅布城的官兵,也有中方考古队的成员,如“沙狐”余伯宠等。惊师动众,气势汹汹,帕夏却没有丝毫畏惧的表现,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目睹裴绍武的惨状,人们无不震骇失色,纷纷下马探视搜寻。可惜除了三具冰凉的尸体,再没有其他重要的发现。英方探险队杳如黄鹤,而唯一留下的活口——帕夏,却又形容枯槁,神智失常,似乎无法提供有价值的线索。无论如何追问,口中只是喃喃自语:“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不辨方向,无法继续追踪,而且贸然前进,有可能陷入政府军的防区。于是只得将帕夏绳捆索绑,连同裴绍武的尸体先行带回雅布。
裴敬轩惊闻噩耗,几乎当场昏厥,经人救醒后遂又怒火中烧。亲自坐堂提审,试图查明究竟,但严刑逼供之下,帕夏依然如故,除了一句“是我害了他”之外,再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词语。
很明显,裴绍武的暴毙已使得帕夏心如死灰,根本不再有忝颜偷生的念头。裴敬轩洞察其意,却难消满腔愤恨,咬牙切齿地说:“既然大包大揽,只好由你替绍武抵命了。不过,别指望痛痛快快地死掉,我会让你的下场比我儿子惨上百倍。”
裴敬轩言出必行,为帕夏准备了一种极端残酷的死亡方式。这种刑法大概由绞刑演化而来,因为废弃太久的原故,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知道它的具体称谓——作为刑具的大木笼安放在将军府门口,帕夏站在木笼中央,脑袋被笼盖牢牢固定,双脚则被紧缚在一块活动踏板上。随着刽子手缓缓掌控机关,踏板的位置一点点降低,犯人的脖子也逐渐拉长,据说要经过漫长的八天时间,受刑者才会因颈骨断裂而死。
行刑当日,将军府外观者如云,眼看一个年轻俏丽的女子遭此摧残,大多人顿生恻隐之心,窃窃私语,扼腕长叹,暗自诅咒裴敬轩的暴虐。胆怯者甚至不敢正视,掩面避去,犹感毛骨悚然。
相比四周的肃穆沉郁,木笼中的帕夏反而显得格外安详,俊秀的脸上泪痕宛然,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惊惧畏缩的神色。黯淡的目光凝望着远方,仿佛云开雾合的苍穹尽头隐藏着自己苦苦追寻的梦想。或许裴敬轩不会猜到,惨无人道的惩罚手段并不能达到预期效果,因为此时此刻对于帕夏而言,所有肉体上的折磨以及精神上的恐吓都已失去作用。监刑官一声厉喝,刽子手开始放低踏板,她干涸的唇角居然掠过一抹动人的微笑,嘴里念念有词:“绍武,不要走远,我就来了……”
(二十一)(6)
然而,世事难料,苍黄反复,就像有人为求延年益寿而无处寻觅灵草仙丹一样,当帕夏万念俱寂,视死如归之际,上天却偏偏不与其便。
裴绍武的遗体经过清洗修饰后简单装殓,将军府前院的正厅临时改为灵堂,裴家老幼哭作一团,屋里屋外还肃立着不少闻讯赶来的高级将官、地方士绅及死者的生前故友等。裴敬轩正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忽听卫兵报告,俄国参赞浦斯金驾到,紧接着不等回话,脸色阴沉的浦斯金已昂然直入。
裴敬轩强抑悲怆起身迎接,浦斯金却并不理睬,径直走到未曾合盖的木棺旁,用一种冷漠而疑惑的目光审视一番,然后小声嘟囔着:“真想不到,昨天晚上还在一起喝酒,今天就成这个样子了。”
一句话触动裴敬轩的伤心处,两行混浊的老泪簌簌滚落,凄然叹道:“唉,可怜绍武年纪轻轻,还有太多的路没有走完……”
见他愁眉锁眼,泣不成声,浦斯金不耐烦地一摆手,说:“好了,目前形势紧迫,我不能陪你耽误工夫,有些事情必须尽快讲明白。”
态度傲慢无礼,灵前众人群情激愤,性格刚强者忍不住开口斥骂。裴敬轩毕竟有求于人,不愿使场面僵化,连忙摇手示意部下克制,同时恭请浦斯金移室详谈。
延入灵堂西面小客厅,裴敬轩越发察觉来者不善。果然,浦斯金的嚣张气焰并没有因为遭受谴责而有所收敛,等铺排茶水果盘的婢女刚刚退下,便面红耳赤地叫嚷:“姓裴的,你也太过分了吧,我看你这个雅布城的土皇帝是不想做了。”
“大人何出此言,有话慢慢商量嘛。”裴敬轩故作镇定。
“别装胡涂了,”浦斯金咄咄逼人,“你向我保证过,旅店四周戒备森严,为什么英国人还是带着全部文物溜之大吉?最可气的是,事发之后居然封锁消息,若不是卡西列夫及时通报,恐怕我如今还蒙在鼓里呢?”
“大人误会了,对于昨晚的突发变故,其实我和您一样,至今也没有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么说,在犯下愚蠢错误后,雅布当局根本没有采取任何补救措施?”
“怎么没有?”裴敬轩神容悲切,“小儿绍武就是因为连夜追踪才惨遭不幸的。”
“可是,既然拦截未果,为什么不继续派人追赶?”浦斯金质问,“你的骑兵向来以剽悍迅猛著称,不可能连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