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心又怎样?”苏珊颓然叹息,“作为一个势单力孤的外国人,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同中方合作了。”
“何必妄自菲薄?”伦庭玉婉言劝导,“苏珊小姐的学识才华有目共睹,况且又有亲赴楼兰的经历,这难道还不算继续合作的资本?我们都明白,在布莱恩的欺诈事件中,你也是一名无辜的受害者,所以绝不会存在丝毫的歧视念头。只要你恢复信心,临机应变,仍然有希望完成令尊的遗志。”
一番话使苏珊感激不尽,眼眶润红,笼罩于内心的阴霾几乎一扫而空。沉默回味了许久,伸手拭去泪滴,说:“伦先生,中国考古队在第一次探险中损失极大,想要重整旗鼓恐怕不太容易吧。”
“也没有什么困难,不过多费些精神和财力,幸好伦某在资金方面周转灵活。”伦庭玉不无自矜地说,“实际上从你和伯宠返回雅布后,我们就开始制定重新进入沙漠的计划,如今无论添置装备,人员补充及路线安排,都已经基本布置就绪。”
“可是,”苏珊仍有异议,“雅布时局动荡,似乎不适宜开展大规模的考察活动。”
“我的观点恰恰相反,”伦庭玉轻轻笑道,“即使裴敬轩和政府军正式开战,凭我和双方之间的良好关系,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而目前考古领域的格局已然改变。俄国人知难而退,日本人的阴谋也被彻底粉碎,布莱恩虽然获利潜逃,所掠取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沙漠深处还有更多的文化瑰宝等待发掘。因此,在没有任何竞争对手的情况下,我们正面临着千载难逢的机遇,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苏珊翘首聆听,仿佛意会,问:“您所说的唯一欠缺是否指尚未归来的伯宠?”
“不错,”伦庭玉语气坚决,“探险行动固然需要大家和衷共济,但伯宠的力量与众不同,他的丰富经验和灵敏嗅觉无可替代,只有等他回来,考古队才能确定启程的日期。”
看到雄才大略的伦庭玉对自己的情人如此倚重,苏珊感觉莫名的骄傲和愉悦,同时深受鼓舞,颇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只是一念未了,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息,紧接着有人说道:
“千万不要对一个人期许过高,否则一定会非常失望的。”
苏珊倏尔回头,立刻惊喜交加,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魂牵梦系的余伯宠已经静静地站在书房门口。
(二十三)(1)
余伯宠的出现十分突兀,稍作思量却也无足为奇,凭他和伦庭玉的交情,出入庄园是无须通报的。但令人诧异的是,他的神情格外古怪,目光呆滞,似笑非笑,风尘仆仆的面庞上流露出一些不可捉摸的意味。
“你总算回来了,”抑制不住惊喜的苏珊扑上前去,“听说迪化府的军队已经推进到红柳湖畔,路上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没有,伦先生的名帖好比一道佛祖颁赐的护身符,走到哪里都会畅通无阻的。”
从进门开始,余伯宠就是一副皮里阳秋的腔调,伦庭玉不禁越发纳闷,鉴貌辨色,不解其意,只得轻声试探。“伯宠,莫非这一趟不大顺利?怎么不见萨昆他们?”
“萨昆永远回不来了,我能够重返雅布也是难得的异数。”余伯宠悠悠叹道,简略叙述了喀什之行的经过,最后象征性地表达歉意。“辜负了伦先生的重托,实在惭愧。”
“嗨,跟我还用得着这些客套话么。”伦庭玉豪爽地摆了摆手,仿佛尽在意料之中。“你能够安全归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又何必引咎自责呢。长途奔波一定疲惫不堪,赶紧洗漱更衣回房休息吧。”
“连日颠簸确实相当困乏,”余伯宠不慌不忙地说,“不过,有一丝悬念倘若无法解开,或许我今后再也睡不了一个安稳觉了。”
“哦,什么事情?”伦庭玉追问。
余伯宠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意态萧索地凝视着对方,黯淡的眼光里交织着愤懑、犹疑以及伤感。伦庭玉纵使气度从容,也不禁局促不安,苏珊和唐怀远更加莫名其妙。
沉默良久,余伯宠缓缓开口,“伦先生,如果方便的话,可否让我查验一下您肩头的伤势?”
“我的伤势,你怎么……”伦庭玉一怔,脸色骤然发白,蹙眉深思了片刻,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此刻的笑容已非往日蔼然可亲的形象,其中似乎多了几分狡黠和诡秘。“唉,看起来你已经知道了。”
“是的。”余伯宠微微点头。
“我很清楚,这件事情迟早瞒不过你,却没有想到你醒悟的时间居然提前了许多。”伦庭玉喟然。
“恐怕你想不到的还不止这些,”余伯宠说,“其实,发现文物被英国人劫走后,你在地道口外痛殴萨昆的时候,我已经察觉到一点破绽。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而你挥动手杖力道强劲,根本不像枪伤初愈的样子,大概是怒火中烧,一时忘记掩饰了。”
伦庭玉摇头叹气,喃喃低语,竟似在抚躬责己。余伯宠接着说:“虽然我心存困惑,却没有深究原因,毕竟我对你组织考古发掘的初衷从未怀疑。直到去了喀什,偶尔见了一位朋友,才有幸获悉真正的内幕。回首往事,就像是一场噩梦,好在能够及时醒来,也算是机缘巧合,天日昭昭。”
“真的那么巧么,说来听听如何。”伦庭玉抱憾之余,忽然萌生了好奇心。
“还记得我在‘百宝斋’的合伙人皮雷吗,”余伯宠提醒道,“最初离开上海时,由于没有当面辞行,我一直觉得放心不下。后来飞机在候马村失事,遇到一位喀什电报馆的朋友,我便托他设法通知皮雷……”
“你向来喜欢勾三搭四,但又与我何干呢?”伦庭玉淡淡地笑道。
“当然,这正是导致你东窗事发的一条伏线。”余伯宠说,“你虽然耳目众多,却不可能洞悉一切,至少有一层关键环节事先缺乏调查。因为广告业务的关系,‘百宝斋’和昭闻沪上的《申报》之间素有来往。《申报》的社长兼主笔吕幼丹先生是一位思想开化的洋派人物,平常最愿意结交侨居上海的外国朋友,皮雷恰巧是其中之一。”
伦庭玉眼张失落,以手击额,仿佛猛然警醒的神态。余伯宠继续道:“当初离开上海时,你严格封锁消息,表面为了安全起见,实际上却是刻意掩盖一些重大的阴谋。就在考古队上船的前夕,你曾悄悄把一篇虚拟的报道文稿送交吕幼丹,嘱咐他半年后刊登在《申报》的头版。你看似深谋远虑,以为此去关山万里,音讯阻隔,任何风吹草动也绝不会让我发觉。但没有料到,一次酒后闲谈之际,吕幼丹竟将这个天大的秘密透露给了皮雷。适逢我电报馆的朋友致电上海,皮雷就依照地址复电警告。我的朋友虽然得知真相,却苦于无法查寻我的行踪。说起来也是阴差阳错,正当他彷徨无计的时候,我又偏偏被你派去了喀什,见面之后,所有底蕴便暴露无遗了。哼,至于那份文稿的内容,就无须我在这里提示了吧。”
“竖子不足与谋,”伦庭玉悻悻地咒骂,“该死的吕幼丹坏了我的大事!”
旁边的苏珊懵懂无知,急切发问:“究竟是什么样的文稿?”
余伯宠冷笑一声,说:“文稿的题目挺吸引人的,‘文物大盗重现西域,海上泰斗仗义除害’。不言而喻,‘文物大盗’指的是我,‘海上泰斗’无疑就是众望所归的伦先生了。”
“这是什么意思?”苏珊越发摸不着头脑。“伦先生不是你衷心敬仰的前辈至交吗。记得你曾说过,当年身处绝境的时候,全靠伦先生倾力维护,并且规劝你弃恶从善,重新点燃生活的希望。像这样的良师益友,又怎么可能干出栽赃陷害的勾当?”
“同样的问题我也曾反复问过自己,甚至宁肯相信发生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楼般的幻觉,可惜残酷的现实最终不给我逃避的余地。”余伯宠神容哀婉,目光再次投向伦庭玉,“伦先生,如果不介意,我想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苏珊。倘有谬误遗漏,还请不吝指正。”
(二十三)(2)
“有趣得很,你坦言无妨,我倒要见识一下你的悟性有多么高。”经历了暂时的慌张失悔,伦庭玉安然如故,双臂抱于胸前,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乔治日记》的发表刺激了太多人对楼兰文物的野心,”余伯宠徐徐道来,“伦先生对西域古老文化的迷恋更是由来已久,自从无意间得到半幅地图,进入沙漠挖掘宝藏的愿望愈发强烈。但经过几次尝试,收效不甚显著,于是通权达变,想出了一条假手于人的主意。很不幸,接下来我就成了他摆布利用的目标。”
“当时你们并不认识,对吗?”苏珊问。
“是的,素昧平生,”余伯宠说,“但伦先生自有一套鬼蜮伎俩。他派人冒充嗜好收藏古玩的江南财主,持重金请我前往杭州盗墓。当我抵御不住诱惑,赶赴西子湖畔践约时,却遭到当地军警捕获,继而锒铛入狱,被判极刑。伦先生随即粉墨登场,化解危机之余,又语重心长地向我提出一个附加条件。即从此洗心革面,切不可再干盗掘文物的营生。我幸免一死,自然感激涕零,奉令承教,以后的三年里,始终循规蹈矩,韬光晦迹,几乎断绝了重返新疆的念头。”
“既然他的最终目的是想唆使你充当发掘文物的傀儡,为什么又装腔作势劝说你金盆洗手?”苏珊又问。
“这也不难理解,一件工具未经使用前,为了防止遗落损毁,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在一个伸手可及的安全地方。”余伯宠说,“而我的盗墓生涯充满艰险,随时都可能遭遇不测,因此有必要先改善一下环境。伦先生,这番推论是否符合你的真实想法?”
“不错,果然触类旁通。”伦庭玉拊掌笑道,“我早就知道,一旦被你察觉蛛丝马迹,我的全盘计划便再无秘密可言。”
“你翻云覆雨的手段也十分高明,甚至可谓登峰造极。”余伯宠说,转眼看着苏珊,“随着持有另外半幅地图的英国考古队到来,伦先生认为实现抱负的时机已经成熟。可是,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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