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解释工作仍不可免,因为方子介等人依然如堕云雾,随即不迭地征询质疑。余伯宠只得要言不烦地讲述了伦庭玉诪张为幻的罪恶过程,继而又一次引发了众学者心灵的震撼。如同听过《封神演义》故事后的迷离恍惚,若非不久前伦庭玉的原形毕露,加上余伯宠的举证援例,铁案如山,学者们绝难相信这样一位热心公益的缙绅名流竟是一个古今罕有的神奸巨慝。发现被蒙蔽后的感受自然怒不可遏,学者们或是切齿叫骂,或是扼腕叹息,一时口语藉藉,嘈杂不堪。
“好了,先生们,”哈尔克不耐烦地喊道,“既然你们受了许多委屈,光在这里乱嚷嚷顶什么用?喏,那个坏家伙就在眼前,还不赶紧报仇去!”
(二十五)(7)
这句话像点燃了导火索,于是一些年轻气盛的考古队员捋袖揎拳,抄起挖掘工具,准备冲向伦庭玉讨还公道,不料被余伯宠伸手阻拦。“算了吧,对于某些人来讲,一旦矢志不移的梦想破灭,远比遭受酷刑或是丧失生命更加可怕,我们又何必为难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呢。”
余伯宠的分析很正确,伦庭玉的忧愤痛苦完全来自功败垂成的结果,至于个人的生死安危早已置之度外。当众人气势汹汹地围拢过来,他没有丝毫畏惧恐慌的表现,只是紧紧地搂着奄奄一息的唐怀远,甚至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
“怀远,坚持住,我们带有最好的金创药,我这就叫人去取。哎,你不要紧张,等回到上海,我还会找最有名的大夫给你治伤……”伦庭玉语无伦次地安慰道。
“回上海?”唐怀远勉强挤出一丝惨笑,“我怕是连这片沙漠也出不去了。”
伦庭玉试图劝解,但看到唐怀远面色蜡黄,气若游丝,胸前的伤口还在流血,又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言语,唯有懊悔无及地叹道:“唉,也许我不该带你来新疆。”
“没什么可遗憾的,我答应过以死相报,只为了让您善待我的母亲……这一点还请不要忘记。”唐怀远艰难地说。
“放心吧,我会妥善安排的。”伦庭玉郑重表示。
“很好,我已经履行了誓言,可以安心闭眼了,以后只能在九泉之下期盼着你兑付承诺了……”唐怀远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目光散乱,终于气息全无。
伦庭玉的眉宇间满含凄楚,干涸的嘴唇不停翕动,呆呆地凝视着唐怀远苍白的面庞,两行混浊的泪水悄然滑落。
“难得呀,”旁边的余伯宠轻声感喟,“原还以为睿智沉静的伦先生是一副铁石心肠,想不到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刻。”
“恐怕你更不会想到,”伦庭玉黯然道,“怀远体内流淌着和我同样的鲜血。他本该是我生命的延续,却不幸饮恨夭亡,怎么不教人万分伤感。”
余伯宠颇感意外,恍然记起,伦庭玉曾语焉不详地提过和唐怀远的关系非同寻常,不料竟有一层血浓于水的特殊渊源。当然,根据表象推断,唐怀远虽为伦氏之后,却不可能是嫡出,其母多半与宝日娜一样,也是一位被伦庭玉始乱终弃的薄命女子。而且,通过两人方才的对话可知,唐怀远之所以宁死追随伦庭玉,绝不是因为父子间的守望相助,而是另有一个无法深究的交易在内。想到这里,余伯宠的心里陡生厌恶,鄙夷不屑地说:“小唐的遭遇确实值得同情。仔细回想,像你这样尊贵显赫的人物本该成为亲朋至友的福荫,但事实如何呢,凡是和你形迹密切的人有谁能够逃脱厄运?小唐、根发、宝日娜,包括当初不明真相的我无一例外,足见你薄情寡义的程度令人发指。”
“愚昧!”伦庭玉摇头叹道,“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各种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也像镜花水月,倘若只懂得多愁善感,悲天悯人,又怎么可能培养出宽广豁达的胸襟,更不可能达到万物为我所用的超然境界。”
“荒谬绝伦,”余伯宠反唇相讥,“你认为可以把别人的尊重和信任玩弄于鼓掌之间,却不明白真诚的情感也蕴涵着无穷的力量。若不是你痴心妄想,企图挑唆哈尔克和我自相残杀,也不会给我们留下将计就计的机会。”
“哼,”伦庭玉嗤之以鼻,“我对你们狼狈为奸的勾当不感兴趣。”
“为什么不感兴趣,难道你不想弄清楚自己失败的真正原因吗?”苏珊忽然大声插话,立刻又转向余伯宠,不无嗔怪地嚷道:“伯宠,你冷落了我半天不要紧。可是,如果不赶快把你死而复生的经过讲出来,恐怕我就要神志失常了。”
余伯宠微微一怔,旋即莞尔,众人也被苏珊的娇憨逗笑,但也急于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不约而同地翘首以望。
“伦先生东窗事发后,”余伯宠说,“唯恐我泄漏机密或是反戈一击,所以迫切地想将我置于死地,以至于仓促之间犯下了一个致命的失误。他过分迷信自己的诡谲手段,居然选择了哈尔克作替手,可惜没有掂量一下,凭我和哈尔克莫逆于心的交情,又岂是三言两语就可以瓦解得了的。”
“但在雅布东城的破庙里,我曾亲眼目睹你身首异处的惨象,究竟是怎么回事?”苏珊追问。
“那不过是个‘障眼法’,”余伯宠说,“其中的灵感来自上海‘大世界’里的西洋魔术。当时你见到的香案实际上是一口空箱子,我的身体蜷缩于内,只把脑袋露在外面,脸上涂抹了银粉和污血,再有桌布和木匣的巧妙掩饰,看起来就像一颗孤零零的头颅。”
“但……地上那具无头的尸体又是什么人的?”
“还记得‘樱花社’的田仓雄次么,在你们来到破庙的前一天,田仓试图尾随加害于我,反而被我趁机除去。这个日本浪人恶贯满盈,应有此报,不料死后的尸体却成了我们迷惑敌人的重要道具,也算是稍微补偿了一点生前的罪孽吧。他的身材本来和我相似,割下脑袋调换衣服就更加真伪难辨,加上哈尔克声态并作的表演,这出戏就可以鸣锣开鼓了。”
“这么说,”苏珊恍然憬悟,“哈尔克手里的那只人头‘酒杯’也是田仓雄次的……”
(二十五)(8)
“你以为会是谁的?”哈尔克笑道,从腰后解下装着那只特殊酒器的包裹,随手扔在地上。“害得我用这玩艺儿喝了十几天酒,简直把胃口都糟踏坏了。”
“你们俩的计策称得上新奇大胆,却也实在冒险,”苏珊心有余悸,“假如被伦庭玉识破端倪,后果将会难以预料。”
“不错,”余伯宠说,“我自幼练习吐纳之法,可以适当屏住呼吸,顶多也只能坚持一炷香的工夫,倘若时间拖久,势必露出破绽。但若非如此,伦庭玉对我的搜捕行动不会停止,更不可能无所顾忌地接受哈尔克,所以只得孤注一掷。当然,临场对峙之际,我们一方面力求天衣无缝,另一方面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在闭目装死的同时,箱子里已经暗藏着武器,哈尔克始终刀不离手,看似宣泄一种出离愤怒的情绪,事实上也在随时应对不测之变,一旦把戏穿帮,免不了一场激烈的火并。”
苏珊专注倾听,越发感觉惊心动魄,众学者也摇首咂舌,唏嘘不止,想象着当时千钧一发的情势,不禁深深叹服余哈两人的大智大勇。
“虽然侥幸过关,但若想继续和伦先生作对,我和哈尔克的力量就显得单薄了。这时多亏乌兹别克朋友的帮忙,我们才有机会从容部署,最终里应外合,一举粉碎伦某人的计划。”余伯宠说,“只是作为受助的一方,我倒有些难为情,也许正像伦先生讲的那样,卡西列夫此行纯属白当差,根本没什么赚头。”
“何必客气呢,我们弟兄深入沙漠是为了酬恩报德,所以也没有太多的奢望。”恰逢卡西列夫迎面走来,微笑道,“不过,世事难料,看我们刚才找到了什么,余先生的财政危机大概有望解决了。”
说着,将一只沉甸甸的布包递了过来。除了收缴枪械,卡西列夫等人对于获得的其余器具对象并未擅动,仍然恪守着职业枪手的江湖规矩。余伯宠不无感激的投过一瞥,打开布包,发现里面整齐排列着二三十摞红纸封存的银洋,另外还有各级官府开具的证件等。
“呵,这真是意外的收获,即使伦先生不肯带路,我们在西域也可以畅通无阻了。”余伯宠昂首伸眉,先将那些证件收起,又拿出两摞银洋,作为学者和民工们返程的路资,然后把布包重新交给卡西列夫。“来,我借花献佛,也算让你和弟兄们不虚此行。”
剩下的钱不是小数,枪手们获利颇丰,无不喜形于色。余伯宠了却一段心愿,也感到十分安慰,但转念忖度,还有一个迫切而微妙的问题无可回避,即截获的文物如何处置。
其实,同样的问题方子介也在考虑,几次欲言又止,显得犹豫不决。
“教授,有什么话尽管说吧。”余伯宠鼓励道。
“伯宠……”方子介吞吞吐吐,“大家都清楚,若非你力挽狂澜,事情的结局将不堪设想。按理说,目前考古队的进退行止应当唯你马首是瞻,只是……鉴于这批文物珍贵无比,处理不当或许遗祸无穷,所以我急于想知道你的具体意向。”
“这还不简单么,大伙儿见者有份,各取所需,凡是为这次荒漠探险付出过辛劳的人,都不该空手而回。”余伯宠轻描淡写地说,实则在投石探路。
“怎么可以这样呢?”方子介脸色煞白,惶然道:“发现尘封千年的宝藏谈何容易,把它们搜集归拢一起更是费尽周折,那些文牍木简看似残旧,其中却包含着破译西域文明的线索,需要我们逐步参详揭示。如果任由私人瓜分,以后或转赠或变卖,指顾之间就会流失散落,我们的考古行动岂不成了一场荼毒文化的劫难。”
方子介据理力争,旁边的学者们也相继附和。余伯宠不动声色,微微笑道:“先不要着急,以教授之见,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
“为了保证文物无遗失之虞,”方子介语气笃定,“也为了便于日后的学术研究,我认为咱们应该遵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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