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飞机腾空而起,连续拉高攀升,渐渐直逼云端。透过座位旁的玻璃窗,余伯宠看到雄伟壮阔的山川河流刹那间变得狭长渺小,从未有过的紧张而奇妙的感受油然产生。最初的体验过后,飞机完全融入茫茫云海,极目俯瞰,大地万物模糊难辨,余伯宠的胸臆间又激荡起一股无法遏制的豪情,也许比当年杜工部“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心境更加真实贴切。
余家世代簪缨,诗礼相传,较之寻常乌衣子弟,余伯宠属于天性淡泊超然的一类,既不沉湎于钟鸣鼎食,又不迷恋于功名富贵,只想要避嚣习静,逍遥自在地度此一生。然而,家道败落碾碎了儿时的美梦,亲人的亡故更是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使他开始觉得应当有所作为才能问心无愧,纵使成就不了什么惊世伟业,至少也不可浑浑噩噩地虚掷光阴。可惜多年来颠沛流离,身不由己,似乎未曾有过证明自我的机遇。这样的前提下,伦庭玉给予的支持和信任无疑于久旱甘霖,为他转换人生轨迹创造了不可多得的条件。
机师技术一流,飞行相当平稳。窗外云屯雾集,余伯宠的意念也越发变得虚幻缥缈。想象着扑朔迷离的前景,虽然明知险恶丛生,内心却潜藏着一份莫名的期待,甚至渴望尽早出现在广袤神秘的沙漠中。
沉浸于迷乱的遐思里,时光飞快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余伯宠蓦然感觉身体下坠,如同陷入泥淖一般,紧接着是更加猛烈的颠簸摇晃。威瑟一头栽倒在座椅前,惊恐地叫喊道:“上帝,出什么事啦?”
余伯宠无暇理会,踉跄着走向驾驶舱询问情况。
“好像是油料不够了……”机师满面悚惶,语气格外诧异。飞机在昨夜分明加满了油,此刻仪表盘上的显示也是油量充足,难道是供油系统出现了故障?
他的怀疑没有错,说话之间,飞机左翼的引擎发出几声怪响,随即停止了运转。于是用力拉紧操纵杆,试图恢复机身稳定,不料震荡愈演愈烈,整架飞机抖动的就像一名严重发作的疟疾患者。
“我们该怎么办,是不是准备跳伞?”余伯宠的声音微微发颤,却记得机舱内悬挂着几副伞包。
“没有用的,高度已经不够了。”机师无奈地回答。
果然,余伯宠也留意到飞机比先前下降了许多。隔窗观望,可以清楚看见下边延绵起伏的群山,多数山顶宛若玉带环绕,在朝阳的照射下呈现出点点刺眼的光亮,根据目测推断,应该是终年积雪的祁连山脉。
“我们仅有一种选择,就是尽快通过山区,找一处平坦的地面实施迫降。即便如此,成功的希望也极其渺茫。”机师神情沮丧,大粒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余伯宠愀然变色,方才所有的企盼顷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浓重的死亡阴影笼罩心头,但比起手足无措的威瑟,他的神志还算清醒。沉默了一会儿,问:“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机师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前方,思索了一下说:“打开后舱门,把弹药全部扔掉。”
这是预防碰撞后发生爆炸的举措。余伯宠快步返回后舱,扳开舱门上的扣锁,顶着扑面而来的狂风,奋力将两箱弹药丢下飞机。机师又大声告诫:“两位坐稳了,飞机一旦着陆,请立即逃出舱外。”
余伯宠谨遵吩咐,紧靠着舱壁坐下。而威瑟从摔倒爬起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座位,一只手在胸前不停地画着十字,嘴里念念有词,气色灰败无比。
摇摇欲坠的飞机穿行于层峦叠嶂之间,数度现象横生,却都被机师凭借着高超的技术巧妙化解。有一次几乎撞上一座山头,机师及时调整航向,使机身垂直一掠而过,机翼在峰顶的积雪上画出一道长痕,溅起片片纷乱炫目的白花。
威瑟紧闭双眼,不敢正视窗外的情景。余伯宠汗重湿衣,想要在大限来临之际保持一丝镇静,一颗心却狂跳不止。
机师的经验毕竟是丰富的。历尽艰难后,飞机终于驶离山区,但机毁人亡的威胁仍然存在,因为右侧机翼上的引擎也停止了转动。余伯宠明白,飞机已彻底处于滑翔状态,必须立即实行迫降,这就意味着更加严峻的考验即将到来。
毗连祁连山西北的是一带荒凉的沙漠,飞机在半空中盘旋了两圈,朝着一块相对平坦的地面俯冲而下。急剧下降的过程中,余伯宠只觉得胸闷气悸,骨软筋酥,脑海里面一片空白。飞机落地的瞬间,耳边充斥着威瑟惊惧的尖叫和可怕的摩擦声。
仿佛受到一种凶猛力量的牵引,飞机在空旷的沙地上滑行了足有两刻钟的工夫,然后戛然而止。余伯宠和威瑟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跌倒,所幸准备充分,除了被撞得骨肉酸痛和一点轻微挫伤外,两人均无大碍。挣扎着站起来,迅即打开舱门跳了出去。
双脚着地,两人又一次摔倒,在飞扬弥漫的黄尘中沿着一道坡度陡峭的沙梁翻滚滑落。等到起身回顾,才发现飞机撞上一座高达五六丈的沙丘,机头深陷其中,大半截机身露在外面。
惊魂甫定,余伯宠想起机师尚未脱险,急忙返回营救,却被威瑟一把拽住。“余,你疯了吗,没有看见飞机快爆炸啦。”
余伯宠凝神望去,注意到飞机的两只轮子已经变得油光发亮,并且鼓鼓囊囊,似乎濒临崩溃的极限。但畏缩的念头仅如昙花一现,随即消失于无形。若非机师的不懈努力,自己和威瑟早已魂游冥国,如今刚刚转危为安,岂能对恩人弃之不顾。
(五)(2)
于是不管威瑟再三阻止,余伯宠手脚并用攀上沙丘,费力钻进机舱,却立即呆住了。原来,飞机碰撞后前窗玻璃尽碎,导致大量流沙涌入,须臾间将整个驾驶舱掩埋。如果机师在降落之际尚未殒命的话,此刻也万万没有生还的可能。余伯宠黯然神伤,却不敢过多耽搁,只得匆匆拿起行李重新跳出舱外。
或许沙丘过于松软,或许油料已经耗尽,飞机最终没有爆炸。检查装备,基本上完好无缺,唯有伦庭玉送给余伯宠的名贵洋酒打烂了一瓶,醇香四溢,十分可惜,但相对于机师的悲惨下场,这点损失已无足挂齿。
辨别方位,余伯宠确定降落地点处于库姆塔格沙漠的边缘,北行不远即可踏上丝路古道,然后迂回向雅布进发,顶多还有十天的光景。方才的经历虽然惊心动魄,实际上已经替他们大大缩短了行程。
天气十分晴朗,月明星稀,凉风习习,湖边的空气尤其清新。余伯宠找到一块平整的沙地,盘膝而坐,双目微合,两手叠于前腹,尽量放松身体,缓缓集中意念。
余伯宠的父亲获罪流放后,在轮台戍所遇到一位姓金的同僚,原本是京师神机营里的一名参将,因为剿压义和团不力同样遭到发配。两人气类相近,言语投机,逐渐成为通家之好。武举人出身的金参将身负绝技,见余伯宠骨骼清奇,头脑机敏,决意倾囊相授,不仅教会他各种拳法枪棒,又传给他一套吐纳导引的“太乙混元功”。余伯宠悟性聪颖,练习刻苦,很快便得其三味,并在以后的流浪生涯中受益匪浅。
夜静时分,意守丹田,呼出肺腑内浊气,吸取天地间精华,然后将一团混元真气运至遍体经脉,循环反复,阴阳调谐。若无重大变故,几乎成了余伯宠每日必修的功课。但不知为什么,今晚他很难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心里似乎充斥着莫名的烦躁。暗暗纳闷之际,耳边又传来一阵哗啦哗啦蹚水的声音,睁眼察看,立刻大吃一惊。
不远处的红柳后,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慢慢地走向水中,手持一条窄窄的浴巾,看样子要在湖里洗澡。她显然未曾留意周围有人存在,动作舒缓而自然,却没有想到,余伯宠正借助皎洁的月光得以尽览春色。
那女人相当年轻,有一头浅色的长发,凸鼻凹眼,身材修长,可以肯定不是汉族女子。她的双乳饱满挺拔,臀部浑圆柔和,当中柳腰一捻,构成了风情万种的优美曲线。她的四肢格外匀称,健硕而灵巧,丰盈而坚实,举止之间散发出蓬勃的活力,多少还有几分难以捉摸的野性。
凝神偷窥,余伯宠忽然联想起多年前在和田古墓的壁画上见过神秘美女,怀旧思今,无比震撼的感觉竟然有一些相似。略有区别的是,当初壁画中美女的敏感部位点缀着描绘精致的葡萄叶子,而湖里的女人一丝不挂,胸腹间呈现几抹迷人的阴影,随着玉体扭摆相互掩映,晶莹的水珠从肩头滑落,给人的印象更加鲜活生动。
余伯宠禁不住心驰神荡了,他也曾见过不少女人的胴体,反应从未如此特别,或许眼前女人的体态太过美妙,几乎已达到造化的最高境界。而他的强烈感受也接近极限,却又远远超出情欲的范畴,就像一个纯真的孩童遥望着一颗亮丽的流星,又像一位痴迷的鉴赏家在注视着一件稀世珍宝。沉醉之余,早已忘记了身在何地,更分不清究竟是壁画上的美女显圣下凡,还是又一次梦回和田。
直到柳枝折断的声音响起,余伯宠才恍然惊醒,发现湖里的女人早已出水上岸,并且来到自己面前,身上裹着一条宽大的毛毯,朦胧的夜色下,满脸怒容依稀可辨。
“我……”余伯宠茫然无措,正要开口说话,那女人已飞出一脚,狠狠地踢向他的脑袋。
(六)(1)
余伯宠猝不及防,下巴重重挨了一脚,整个身体向后翻倒,疼痛得几欲昏厥。等他站起来摆出反击的架势,却看见那女人的手里多了一枝考尔特左轮手枪,枪口直指自己的前额,于是不敢妄动。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那女人厉声呵斥,提出一连串质问,令人惊奇的是,她居然使用了四五种不同的语言,分别是英语、维语、蒙语和突厥语等。
余伯宠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如同一个刚进城的乡下小伙子望着琳琅满目的橱窗发呆,但迟疑的表现越发激起了女郎的愤慨。
“混蛋,刚才还没有看够么?”那女人大发娇嗔,这次讲的是英文,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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