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有人低低应了一声。一女子地声音道:“请进来吧。”声音温柔,竟是有十二分的熟悉。
我心中一动,帐幕已轻轻掀起,一侍女低声道:“将军请进。”我和朱高煦紧跟在火真身后,进了营帐。
一进帐中,才发觉珠帘软幕,间中透着隐隐的花香,光华亮丽,到处都是精致地摆设。帐中侍立着几位婢女,我不敢贸然抬头,只装作恭敬垂首。营帐上方那公主却微笑道:“将军远道而来,未曾远迎,失礼了。”
我只觉耳边嗡的一声,蓦然抬头,坐在那里,笑吟吟的看着我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傅以柔!
她此刻也正朝我看来,二人一朝相,都惊得呆了。
我心中仆仆乱跳,朱高煦此刻也是发现了她的身份,微微发愣。只有火真和其他诸人仍恭敬低头,未料到此时帐中的情势,竟已发生了如此微妙地变化。
二人在这里乍见彼此,都是心中大惊,半晌不得做声。良久,以柔方定了定神,轻声道:“本宫乏了,大家都下去罢。”顿了顿,又道:“谢过将军。”火真一楞,转头看向我和朱高煦,朱高煦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多说。他亦微一点头,谨声对以柔道:“遵命。”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
出得营帐,但觉寒风刺骨。火真低声道:“现在该怎么办?”
朱高煦道:“咱们再等等。”果不其然,过了一会,一个婢女走了出来,低声道:“公主请二位进去。”听那声音,竟是汉人。想是以柔从宫中带来的贴身女侍。我点了点头,朱高煦轻声对火真道:“稍候。”二人随那婢女又进了帐去。
此时帐中已无旁人,以柔正背对帐幕而立,听到我们进来的声音,微一颤动,又随即平静下来。低声道:“露儿,你去门外守着。”那婢女露儿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我向前走了一步,低声道:“姐姐!”心中激动至极,低呼道:“怎么会是你?”
她转过身来,一双晶莹的眼睛只是看着我,微笑道:“为什么不会是我?”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衣袖,叹道:“除了你我,还有谁敢违抗朱的意思?这重任大责,也只有你我方能担当得起。”说着,自嘲地笑了一笑。
我心中激荡,颤声道:“他不是已将你监禁了么?为什么还要这么对你?”
她微微笑了起来,道:“到这里来,是我自己要求的。”微微一笑,低声道:“七年了,就算再傻,我也知道,以皇上的个性,以后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那么,我再在宫中这样无望地等待,又有什么意思?”嘴角浮现一丝苦笑,叹道:“与其这样孤老终生,还不如来这里和亲,无论怎样,总归还是有自由一些。”
我心中微痛,低声道:“姐姐,是我害了你。”
她深深吸了口气,道:“我说过,我不怪你。”昂首看着帐顶上方挂着的长明灯,低声道:“这都是命。可是——”她咬了咬牙,“从今而后,我却不能再任凭命运的安排。”话声里,有切齿的愤恨和坚毅地决心。
我惊道:“姐姐!”
她笑了起来,嫣然道:“我不怪你,我还要感谢你。倘若不是你,我又怎么能够有这样一个机会?”眸子里隐隐透出一丝阴霾之色,“我要把握住这个机会,我要让朱棣为他今天所做的决定,懊悔终生。”说着,脸上露出一个春花一样灿烂地微笑。
我颤声道:“你凭什么说服了皇上?他又怎么会准许你来和亲?”心中隐约有一丝担忧之意,有个念头隐隐浮现,却不敢相信。她微笑道:“你猜的对。我能来这里,全靠了他。”平和的眼里流露出冷厉之色,缓缓道:“姚广孝,道衍。当今的太子少师。我要感谢他。若不是他,朱棣又怎么会答应让我来和亲?”说着,冷冷地笑了起来。
第五卷 四十七、暮雪(上)
心中百转千回,一时无法理清思绪,只皱眉道:“你么做?”
她大声笑了起来,走到我身旁,却压低了声音,道:“我要报仇。他日,我要亲自用剑,刺进朱棣的心脏。我要让他明白,天底下,还是有人不肯听他的话;还是有人没有忘记靖难带来的痛苦和耻辱;还是有人,有这个决心也有这个能力,让他夜不安寝!”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眼中神色却是凄然。
我低声道:“可是你这么做,并不能得到快乐。”
她凄笑道:“从朱棣攻进南京那日开始,从皇上失踪那天开始,我就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我失去的,我要自己去拿回来。老天既不可信,就要依靠自己。”
她的声音平静,却冷冽如冰。我心中酸楚,伸出手去,轻轻拉住她手,低声道:“姐姐,忘记仇恨,忘记那过去的一切,难道不好吗?”
她猛地摔开了我手,厉声道:“不许你这么说!”目光凝视着我,良久,才渐渐转缓,低声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是想接我回去么?是想代替我,牺牲自己去和亲么?”
我低低道:“是。”
她摇头微笑了起来,道:“小七,你还是这么善良。”将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却是转头望住站在一旁的朱高煦,道:“殿下,你为什么要陪她来?”
朱高煦淡淡一笑,道:“因为我喜欢她。”
他的声音坦然诚挚。回答的也是干脆利落。我不禁回头看了他一眼。二人目光对视,心中又是喜悦,又是感伤。
以柔无言地点点头。手温柔地抚着我地肩膀,低声道:“小七,你真幸福。”叹道:“太子为了你,甘愿冒着被他父亲斩断双腿的危险而为你求情,而汉王殿下为了你,又远赴千里。不顾生死,与君相随。”双手滑落下来,握住我手,柔声道:“你回南京吧。不救我和太子殿下,你必定是不安心。可是我并不需要你来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义无返顾,也绝不肯回头。”
我抬起头来,凝望着她。她地面容依然明丽。却多了当日未曾有的刚毅和沧桑。她的微笑淡然,眼中的神情,是如多年前一样的关怀亲切。心中疼痛,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低声道:“姐姐!”
她轻轻拥抱住了我,俯在我耳旁轻声道:“要怜取眼前人。记住了。”
伸手将我一推。低声道:“殿下,带她走吧。”
朱高煦点了点头,抱拳道:“公主保重。”伸手将我拉到身旁,带我出了帐去。
我眼中含泪,回头望去。帐幕已落,眼前惟剩灰蒙蒙的一片。幕中响起几声寥落地琴弦拨动之声,一个清丽动人的声音低低吟唱道:
“一向年光有限身,
等闲离别易消魂。
酒宴歌席莫辞频。
满目河山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
声音渐唱渐低,到最后,惟剩轻轻的叹息声。我眼泪怔怔而落,心中伤痛无比,朱高煦将我拢于怀中,柔声道:“不要难过了。”
我垂泪道:“她明知道时光短暂,韶华易逝。她明知道落花风雨,春光不久。她叫我怜取眼前人,可她却牺牲了自己!为了一个独自离去的人,葬送了此生最大的幸福!她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他温柔的拍着我的肩膀,过了良久,才轻声道:“也许她觉得,这,才是她唯一得到幸福的方式。”
风,渐渐地肆虐起来,吹得地上的雪,都微微飘扬。
山脚下的营帐,在火光中显得遥远而渺小。冷风夹杂着地上的残雪,吹拂在身上。
二人在风中痴痴而立。我低声道:“咱们要去哪里?”
他微微一笑,目光温暖地看着我,缓缓道:“你想回南京,是不是?”
我回头看他,他眼中地温暖,驱散了此刻的冰冷。心似乎被慢慢融化、融化、融化……柔软到无可复加。轻声道:“倘若皇上怪罪下来,你怎么办?”
他微笑道:“咱们一起承受。”
“倘若皇上不肯咱俩在一起呢?”
“我可以等。六年、十六年、二十六年、六十年……直到咱们俩在一起。”他微笑道:“会有那么一天地。”
我低低叹了口气,与他双手交握,快乐而满足。
生命是如此的漫长,这样看不到尽头的一条路上,原本,我是走的多么孤单无望。可是此刻,终于有人与我相伴。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这样的感觉,原来,就是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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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卷地,胡天飞雪。草原的雪,总是这样漫天漫地飘落下来,便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夜十分的寒冷,我裹紧了身上的狐裘,缩在帐篷边,看朱高煦生旺了火。火光掩映之中,他的面容,忽隐忽现。
雪花缓缓飞舞,落在二人的身上,衣服上。他回头朝我一笑,走了过来,坐在我身旁。伸手轻轻为我掸去了落在发上的雪花。
二人彼此相依而坐。天色微澜,玉圃花飘。他忽然轻轻一笑,道:“绿蚁新酒,红泥小火炉。假若此时能有这样的意境,我倒也真想问一声‘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样的话了。”笑声昂扬,眼神明亮。我不禁微笑道:“白居易的诗,总是平易却醇浓。”
他斜靠在帐篷的柱子上,昂首看天,缓缓道:“咱们南京的雪,却比不得这塞外的雪。即便北平的雪和它比起来,也是少了一份豪迈爽朗。”
我灿然微笑,点了点头。又笑道:“倒是江南的雨,和它倒有相似之处。”
他道:“怎么?”
我微笑道:“雨是江南的灵魂,雪,却是塞北的生命。”
他转头静静地看着我,绽颜微笑,叹道:“的确是这样。”他笑起来:“就如同你,似乎天生就属于江南。那样的清丽婉约,恬淡灵秀,不染人间烟火。”
第五卷 四十七、暮雪(下)
头似有暖风轻拂,轻柔和煦。我浅笑道:“说这样臊。”和他十指交扣,心中却暖意融融,一时心神俱醉。生命的光辉,在这一刻华美灿烂,心中安定清朗。耳听他低低念道:“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我仰脸看他,微笑道:“这是首什么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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