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传,这潇湘公子祖籍常州靳杨,是原廖阴郡守公孙侨的幺子公孙晓,自幼体弱,聪颖乖巧,饱读诗书,容貌俊秀。公孙侨一家爱之深切,许他深居简出,不理外事。几年前,公孙侨搜集了大夫段池清一党贪墨公款,鱼肉百姓的罪证,上奏朝廷。熟料,奏折被人劫下,反被诬陷贪赃枉法,一夜之间被血洗满门。
劫下奏折之人,心生贪念,以此要挟段池清。段池清设下毒计,明面上许以高官厚禄,暗地里却布下杀手。那人察觉事情不对,拼了命将证据送到丞相府。铁证如山,真相大白。段池清一党被连根拔起,公孙侨平反。
都说,那一夜年少的公孙晓并没有死,而是被藏在暗格之中,虽留得一条命,却因目睹一家人惨死,心神剧痛,被义士找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
公孙侨虽然平反,但活下来的公孙晓却是心灰意冷,隐姓埋名,以弹琴卖艺为生。
红袖坊的主事媚萝曾受过公孙侨的恩惠,自从得知公孙家遭变故,一直存着侥幸,终于寻到公孙晓,供他养病,好生照料。
红袖坊是教坊艺馆,公孙晓便将自己的诗词曲皆交与媚萝。如此才有了红袖坊的潇湘公子。
这些说辞,费邑承从来不信,但对潇湘公子的词曲确有几分欣赏。潇湘公子的诗词曲赋,多伤春悲秋的调子,抒情坏,惜往日,重离别。在费邑承看来有些无病□,强做愁怨。伶人嘛,不过如此。
偶尔见到潇湘公子的几首诗词,隐隐透出几分风骨,几分傲气。不禁让他心中多了些许赞叹,也就几首而已。
还有那些据说是出自潇湘公子之手的东西,的确都是很新奇的东西,却也不过如此。比如五子连珠,不过是围棋的另一种玩法。但是黑白战棋却让他着实吃了一惊,规矩简单,玩法却是多种多样。小小一张棋盘,却有如战场厮杀。比起围棋,它的每一钟棋子都有自己独特的用法。
但是,这样一种战棋,会是一个伶人设计出来的吗?费邑承看看其他的东西,摇了摇头。
听说潇湘公子身体虚弱,少露面,不见客,很是神秘。费邑承也是不以为然,只觉得红袖坊主事媚萝好手段。
听说潇湘公子要公开演奏,费邑承有了一分好奇,不知道这潇湘公子是如何的人物。这分好奇很快被他忽略,摇头轻笑,这潇湘公子台前的坐席恐怕要被抬成天价了。
潇湘公子公开演奏当晚,红袖坊内人满为患,个个翘首以盼。
费邑承还是来了,陪好友李傅苍、共事的两个簿记和一个判官一起来的,坐在一楼偏角落的位置。费邑承看了看这里的布局摆设,习惯性的分析了起来。这媚萝的确了得,看似宾客满座,疏散的通道却留了出来。
庭院中,灯笼高挂,泛出温柔的光晕。一方高台上只摆了一只绣凳,台前方桌密布,二楼的露台上也摆满了桌椅。
费邑承勿自的看着,场上突然静了下来,一转头,一抹淡如轻烟的绿,就这样撞进了自己眼里。
“这便是潇湘公子了。”李傅苍凑过来耳语。
是了,这便是潇湘公子。
费邑承没见过潇湘公子,但他知道这就是潇湘公子。一瞬间,他认为潇湘公子就是这个样子的,淡若烟霞,飘渺出尘。
费邑承心中对自己摇头,每天跟案卷打交道的自己,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感性了?
潇湘公子怀里抱着一把琵琶,身形瘦弱,面覆清纱,黑亮的长发发随意的系在脑后,缓缓的迈步。明明是弱柳扶风质,背却挺立如竹。费邑承忽然想到云出深山这个字眼。
潇湘公子安静的走到台前,对众人恭身为礼,抱着琵琶,坐在了台中央的椅子上,伸出带了龟片的手指,拨弄起来。
远远的,费邑承依稀能可以看到,潇湘公子的手指修长,皮肤苍白近乎透明,仿佛能看见其中的指骨,稍微用力便能折断。
嘈嘈切切的弦声响起,费邑承静心倾听,一幅画,在他脑海中慢慢展现出来。
江水潺潺,四野寂静,微余细细的水声。天上一轮明月,几颗星辰。偶尔一条鱼儿跃出水面,溅起几朵水花,打碎江中的月影。江风轻吹,拂过岸边的花丛,拂过潇湘公子的发丝,也拂过费邑承的面庞。
费邑承竟然听得痴了,在夏夜的红袖坊里,感受着春夜江上的清风。
一曲终,席间仍旧安安静静,细针落地可闻。
潇湘公子从容的站起身,仍旧抱着琵琶,恭身为谢。
台下此时才有人反应过来,鼓掌叫好声响成一片。
潇湘公子低头再谢,转身下台,将琵琶递到小僮手中,走出费邑承的视线。
台下的人仍旧望着潇湘公子背影消失的地方,视线各异,有仰慕,有痴迷,有惊异,有欣赏,有贪恋,有惋惜,也有掠夺。
费邑承注意到这些视线,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奇异冲动。
其实那样的一双手,那样的一个人,应该在碧纱窗下,拈一朵幽兰,低首轻嗅,浅笑微颦。
费邑承突然一阵烦闷,借故辞了李傅苍,早早的出了红袖坊。
真是太奇怪了!什么碧纱窗,什么幽兰,那人明明是个男子,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费邑承第二日做事有些心不在焉,眼前翻来覆去的,不是那双手,便是江边的月夜。还鬼使神差的跑去找好友,待回过神来,昨晚潇湘公子的那琵琶曲的谱子已经在自己手上了。
看着好友一脸了然的诡异笑容,费邑承非常郁闷的发觉,自己越来越奇怪了。自己明明不会琵琶,要那琵琶曲谱有什么用?
奇怪的事情还在继续,费邑承散值回家后,久违的铺开宣纸,提笔画了一幅江月图。
一勾弯月,一江春水,一片花丛,一条孤舟,仅此而已。
费邑承出身相府,也是饱读诗书了,在诗词和乐律方面才艺平平,一笔水墨丹青却是笔随意动,画得极好。
简单的几笔勾完,费邑承看着自己的画作,甚是满意,许久不曾动笔,手上的功夫丝毫没有退步。
沾了墨汁,想和往日一样,提写点什么,费邑承却下不了笔了。
写点什么好呢?若是潇湘公子,他会写什么?
有了这个念头,笔越发的落不下去了。眼看着墨汁在笔尖慢慢凝聚,费邑承叹口气,洗笔放好。
当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费邑承知道了什么叫一念起,万劫不复。
这个念头在费邑承脑子里转来转去,转了整整两天,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费邑承有些懊恼,即便是四年前在齐云京城,被当时的齐云太子调戏,他也没有如此纠结,如此举棋不定过。
终究还是忍不住,把裱过的画卷了,拉了李傅苍,来到红袖坊。不说求见,只说将画转交给潇湘公子。
李傅苍有些好笑:“别人都是捧着名贵的药材和昂贵的珍宝,一掷千金,来见这潇湘公子一面。你倒好,只拿了一幅画来。虽说早几年,你的画在离京的确被炒出了高价。可你这么久没作过画了,早就无价也无市了。”
费邑承一听,心中愈发的懊恼。是啊,人家捧着大把的金银来都见不到潇湘公子,自己一卷画,潇湘公子凭什么相见?
李傅苍见好友难得的一幅受打击的模样,虽是好笑,却还是厚道的出言安慰:“说来这潇湘公子也有几分骨气,别人送来的诗词歌赋都收下了,满意的还会回诗相赠,那些银钱珍宝却是一样都没有收过。”
费邑承听了马上恢复过来:“是了,说不定潇湘公子看上我的画,还回我首诗呢!”
李傅苍心里咯噔一下,这费邑承长了一幅好模样,做事办案头脑也是极通透,唯独在情爱一事上从未开过窍。费丞相朝中事忙,好像也没心思关心这个已经二十岁的独子的婚事。他母亲已经过世,丞相也并未再取。丞相不过问,丞相府自然也没人能说话。再一个,这费邑承做了典狱官后,便搬出了丞相府,在离京置了宅子,和一个老仆居住,一月回去探望请安一次。他自己不关心,更没有人跟他提这事了。
奇的是,费邑承已经二十了,按说到了结婚的年龄,可从来没有个说媒的进过丞相府。
李傅苍想到这里,嘴巴动了动,话还没说出口,便见潇湘公子身边名换玉钟的小僮敲门进来了,恭敬的将画卷捧到费邑承面前。
“我家公子交给费大人的。”
费邑承脸上失望的神色明显,这画卷分明是他送进去的那个,不死心的问道:“你家公子可有话带给我?”
“没有,若无他时,请容玉钟退下。”玉钟答得不卑不亢。
费邑承摆摆手。玉钟便垂头恭了恭身,转身出去了。
李傅苍见费邑承一脸的苦味,开始思考怎么安慰。
费邑承动手打开画轴,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嘴角裂开,露出一个很傻气的笑容。
李傅苍往画上一看,原本只有墨色线条没有字的画上多了两行字: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作者有话要说:小七保证,这篇文的主角是凡凡,至于费邑承和潇湘,嘻嘻,先卖个关子,大家慢慢看就知道了
、春江秋月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好诗!好景!
李傅苍不由得佩服起来,想起潇湘公子如今的身份,又惋惜起来。
费邑承得了潇湘公子提的两句诗,心满意足,当下便站起身要走。
李傅苍在费邑承后面走出房间,大堂里一片喧哗。李傅苍没有在意,却见费邑承愣在那里,顺着他的目光一看。
一张薄薄的宣纸,被挂在大堂角落的墙上。挂上墙的都是红袖坊里的才子佳人的作品原稿,待价而沽。
玉钟的身影从一边退下,出了大堂。
那宣纸下围了一圈的人,站得最近的那个,高声将纸上的字念了出来:
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以,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